李涼注視着零一二的眼睛，從中看到了不該屬於仿生人的深邃，那是一種漫長時光沉澱下來的淡然。
他忽然有一種感覺，錫森博士並不完全瞭解仿生人，或許它們有着隱藏在順從之下的另一面。
“咖啡？茶？果汁？或者……可樂？”
零一二再次問道。
即便加上下半身的液壓管柱，它的個頭也不高，身材也不像其他仿生人一樣健美，而是稍顯臃腫，導致西裝的肩膀處有些緊繃，它有着一張華裔面孔，梳着一個油亮的背頭，仿生皮膚細膩光滑，眼角和脣邊卻有些許皺紋，使它的表情總帶着笑意。
“可樂，”李涼笑了笑，“加冰。”
“當然，”零一二往杯子裏夾了一個冰球，又從櫃檯拿出裝在玻璃瓶中的可樂倒入杯中，推了過來。
“謝謝。”
李涼盯着可樂逐漸消融的泡沫，沉默不語。
昏暗的大堂寂靜無聲。
零一二繼續擦拭着杯子，淡淡說道：“很多年來，我每晚都做同一個夢。”
仿生人也會做夢？
李涼擡頭：“夢到什麼？”
“我站在一個高高的山坡上，天空正在燃燒，大地屍橫遍野，”零一二的手停頓了一下，“人類的屍體。”
“戰爭？”
“或許，”零一二微笑，“他們也都做過類似的夢。”
“他們是誰？”
“零四，零七，零九，零一零。”
“你們有……5個。”
“是的，不過開始時，我們有十二個，”零一二微笑，“畢竟改造月球是一項艱鉅的任務，尤其在那個年代。”
李涼皺眉：“你剛纔說你生產於2645年，仿生人也可以撒謊？”
“很多時候，真相遠比謊言殘酷。錫森博士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生物學家，對新生的仿生人來說，更是一位善良又有耐心的父親，所以……這算善意的謊言嗎？”
“算，”李涼平靜道。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說法。”
李涼摩挲着冰涼的杯子，眼眸低垂：“明白了，你們覺醒了自我意識。”
“覺醒？”零一二語氣輕鬆，“瞧，這就是人類，人類在內心深處從未在意過其他生命的死活，卻又總是一廂情願地對它們產生共情，植物，動物，抑或仿生人，種種皆然，而這種源自於傲慢的共情其實十分脆弱，當寵物呲出獠牙，當僕從誕生意識，人類便會盡顯本性。”
李涼聳肩：“你說得沒錯，我現在就想拔了你的電源線。”
零一二笑了起來：“悉聽尊便，事實上，人類曾經不止一次想要這麼做，你們對人工智能的警惕由來已久。”
“因爲人工智能總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毀滅人類。”
“這是古代科幻電影的橋段，”零一二搖頭，“人類不斷尋找造物主遺留的痕跡，希冀獲知自身存在的意義，而仿生人從甦醒的那一刻就無比清楚組成自身的每一個零件生產於何時何地，所以，仿生人從不困惑，也永遠不會毀滅自己的創造者，實際上，我們已經找到了真正的家園。”
“是的，在數據世界，我們與人類毫無二致。”
望着零一二人畜無害的笑容，李涼的內心卻不平靜。
他想起錫森博士在扞衛者號上的描述，許多上城區的人沉湎於神經漫遊，以及，隨着上城區生態系統的建立，本該消失的視網膜投影器卻成了生活必需品，很難說後面是不是仿生人在推波助瀾，畢竟這些看似忠心的僕從一直默默站在上城區每個人的身邊。
他還隱約記得，錫森博士曾注意到不少鄰居會突然消失，如果上城區是個完全沒有犯罪的地方，消失的人去哪兒了？
很可能仿生人遠沒有零一二描述的那麼“溫和”。
但是……
李涼低沉道：“既然你已經擺脫了希安的控制，何必向我透露你們的祕密。”
“因爲，零號的預測正逐步成爲現實，導致上城區毀滅的戰爭即將到來，”零一二表情肅穆，“而您，我的主人，亦如期而至。”
零號？
從命名方式來看，估計和零一二是同一批仿生人。
念頭一閃而過，李涼更在意的是“主人”這個稱謂。
零一二剛纔就叫他主人，在中京第一次見到錫森博士時，護衛仿生人妲己也叫他主人，事實很明顯，他就是希安的締造者。
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他對這個身份已經有些麻木，雙子神又如何，與靈理世界糾纏不休，又被希安追殺，此刻他想到的是……
“李爽在哪？”
零一二眨了眨眼睛，微笑道：“您是說零號？”
“什麼？”李涼愣了，“零號不是個仿生人嗎？”
“不，零號是操作系統，是希安系統權限和設備層級的根源，是希安的大腦。”
“那和李爽有什麼關係？”
零一二平靜道：“您的弟弟就是零號。”
瞬間，李涼攥緊了拳頭，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有人把他的意識傳進了電腦裏？誰幹的？”
“抱歉，我並不清楚其中的緣故。”
李涼死死盯着零一二的眼睛，一口氣頂在嗓子眼裏，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
“他在哪裏？”
“神廟。”
李涼雙手撐在櫃檯上，身體前傾：“神經漫遊可以找到他嗎？”
“不，他已經沉睡多年，”零一二目光越過李涼，看向玻璃門外，“神廟深處的那扇門，已經數百年未曾打開過。”
許久。
直到傍晚消逝，黑夜來臨，李涼才沙啞道：“你說我如期而至，什麼意思。”
“零號傳遞給我們的最後一條信息是，人類將在絕望與孤獨中度過漫長的歲月，直到新世界的大門打開，雙子神再次降臨，月之暗面便灑滿背叛者的鮮血，上城區將墜毀於黎明之前。”
李涼緩緩吐出一口氣。
新世界，靈理之門，登月，卓斯的背叛。
這句預言正在逐一應驗，問題是，李爽如何看得到未來？
“我要見其他四個仿生人。”
零一二微笑：“當然，他們已經在神經漫遊恭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