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封閉的貨艙內燈光慘白，數百個處於待機模式的仿生人垂手站立，後一個人的臉幾乎挨着前一個人的後腦勺，每個人臉上依舊掛着僵硬的微笑。
角落的陰影中，K懶散地坐在一個密封箱上，墨鏡滑到鼻尖，眼睛從鏡框上方掃視着仿生人，手中把玩着一把短小的匕首。
K的腳邊，錫森博士捧着平板，專注地研究零序列仿生人的神經網絡，不時無意識地嘟囔着數字。該隱躺在他身邊，腦袋被李小孩抱在懷中。
小姑娘顯然有些害怕艙內的仿生人，嬰兒肥的小臉貼着該隱額頭，瞪着眼睛，目光落在李涼臉上。
李涼似有所感，轉頭溫和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李小孩的腦袋。
這次在中央灣城與卓斯邊際業務部見面，他原本準備隻身前往，臨行前卻改了主意。這裏畢竟是月球，是卓斯的主場，即使有仿生人掩護依然有危險，分頭行動不明智。另外，月核引擎出現異常讓他心生警惕，擔心形勢會隨時變化，大家在一起，方便同進同退。
零一二的效率很高，調來的裝載艦速度快，飛行路線又恰好避開了卓斯英靈的搜查艦隊。
據說搜查艦隊擁有一種納米機器人，一經釋放便隨着空氣流散，檢視有限區域內的所有生物信息，唯一的缺陷是控制距離大約只有百公里範圍。
“黑色烏鴉”的空氣淨化系統經過改造可以抵禦這種機器人，但到了室外，想要矇混過關只有避開艦隊。
然而，和一大堆低級仿生人共處一室的感覺相當難受。
李涼目光掃過眼前影影倬倬的仿生人，眼角餘光總能捕捉到一閃即逝的窺視，順着感應望去，卻只能看到笑容僵硬的面孔。
按錫森博士的說法，艙內的這些仿生人主要從事沒有技術含量的體力工作，核心智能等級很低，基本上和機器人沒區別，它們在待機模式下偶然會有核心應激重啓的情況，導致無意識地將視覺採集器，也就是瞳孔轉向周圍移動的目標。
事實證明，科學解釋並不能緩解心理不適。
不過，裝載艦飛行平穩，貨艙又全封閉，很快，李涼適應了被仿生人偷窺，昏昏欲睡，只好舉起那頁關於零一的文件再次閱讀。
接下來是一段漫長的飛行。
李涼不敢睡着，大部分時間都在艙內踱步，後來，錫森博士還打開一個仿生人的顱腔，現場講了一堂仿生人基礎知識課。
原來仿生人和機器人最顯着的區別在於控制身體的方式，仿生人通過神經纖維管束控制仿生肌肉，而機器人內部則是純粹的機械結構，即便外殼覆蓋仿生皮膚也改變不了其本質。
聽到這段，K不由咒罵，機械姬爲VIP客戶提供的仿生姬摸起來硬邦邦，手感奇差，絕對是用機器人濫竽充數。
仿生人相比機器人對環境的適應性更強，反應也更快，其神經網絡結構能模擬人類大腦的運作方式，技術上限更高。
更重要的是，執行命題邏輯的機器人不值得信任，錫森博士提到了萊斯定理，即遞歸可枚舉語言的所有非平凡性質都是不可判定的，所以，人類不可能僅通過觀察程序本身就知道程序可能會輸出什麼。
機器人毀滅人類不需要什麼諸如“自我意識”之類的東西，一個錯誤的邏輯判定就足以帶來不可預知的風險，相反，仿生人可以被灌輸“不確定性”邏輯推理方式，從而遵循三大原則，成爲真正可控的強人工智能。
這堂課以錫森博士想起零序列仿生人已經擁有自我意識結束，老頭顯然對自己落後於希安依舊耿耿於懷，搖頭繼續研究去了。
李涼意猶未盡，觸摸着仿生人顱腔內像鳥巢般纏繞成團的神經纖維束。強人工智能，正是弟弟的夢想，如今夢想成真。
自己曾經的夢想是什麼？
財富。
——————————
六個小時後。
滴——
一聲蜂鳴，艙尾門緩緩升起。
仿生人井然有序地走出，艙門再次閉合。
裝載艦隨即起飛，按照系統指引，停泊在了固定泊位，一大羣維修機器人像蜘蛛般爬上艦身檢查。
這時。
一個仿生人走到艙尾，手動拉開了檢修閘門。
李涼一行從單人寬的閘門魚貫而出。
“這邊請，”男性仿生人穿着白色連體制服，胸前標註有“工程-445”字樣，伸手一引，在前帶路。
李涼打量四周。
這裏可能是中央灣城的中轉停泊碼頭，目之所及，無數大大小小的飛船，艦艇正在接受檢修，數量最多的是裝載艦，起降間如同匆忙的工蜂。
一行人在仿生人帶領下，穿過一片焊星四射的維修區，來到一艘停泊的小型飛船前。
這艘飛船造型怪異，看起來像一千年前的路由器放大了數百倍，船身扁長，周圍豎着四根不規則柱體。
繞到尾部，李涼率先鑽進艙門，後面跟着錫森博士，李小孩，揹着該隱的K在最後。
艙門閉合。
飛船內部空間寬敞，像一間公寓的客廳，沙發，酒櫃，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帶浴房的衛生間。
李涼來到最前方的擋風玻璃前，啓動視網膜投影器。
瞬間，玻璃外的世界變得炫目多彩，目光投射的區域自行浮現出海量信息，雜而不亂。當他看向一艘待修的飛船，便會知道這艘飛船屬於誰，生產時間，地點，內部結構，損壞程度等等。
在被信息淹沒前，他快速眨了兩次眼睛，調出了操作界面，關閉自動識別功能。
視野隨之一清，一道通訊請求出現在他狀態欄的下方，他擡手點擊接受。
零四突兀出現一側，與他並肩站立，肅然道：“祕密接入點位於中央灣城653地塊。”
“安全嗎？”
“653地塊沒有檢測到武器，”零四轉頭說道，“但是，邊際業務部掌握着深空防禦與星際遠征軍，其快速反應艦隊可以在幾分鐘內出現在上城區任意一處位置，主人，您確定要赴約？”
“沒關係，”李涼笑了笑，“現在這個局面，邊際業務部已經走進了死衚衕，需要有人拉他們一把。”
這時。
飛船騰空，飛離中轉碼頭。
躍出閘門一刻，中央灣城映入眼簾。
李涼本能地湊近風擋玻璃，一旁的K摘下墨鏡，失聲道：“操……”
這是一座動態的城市。
所有建築如同積木搭建而成，長度數百米的模塊化樓層可以自行浮起，移動，重新組合成新的大廈，新的結構。
一眼望去，城市如魔方般變化不休，而懸浮半空的平臺，橋樑，步道是城市的骨架，機器人，仿生人往來匆匆，腳步悠閒的人類混雜其中。
大片植物點綴着銀色的城市，動物隨處可見，鳥羣追逐着飛船，扇動的羽翼和嗡嗡作響的引擎毫不違和。
機械城還需要依靠視網膜投影帶來虛幻的視覺，而中央灣城，真正代表未來。
當飛船穿過一塊移動樓體下方的陰影，李涼看到了城市中央矗立的雙子神雕像，動作與機械城一致，吟唱者與拒絕者背靠而站。
吟唱者身上的亞麻長袍每一根纖維都清晰可見，攤開的雙手恍惚顫動。拒絕者腰間的長劍寒芒四射，緊繃的肌肉似乎蘊含着無窮的力量。
這次，李涼終於看清了雙子神的面孔。
吟唱者分明就是弟弟，而手扶劍柄的拒絕者……
風擋玻璃倒影出他的臉，恰好和雕塑的臉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