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瘦男坐在地上唉聲嘆氣，肌肉男一根接一根地抽菸，擱在大腿上的左手反覆攥緊鬆開，西裝男抱着手臂若有所思，唯一的女孩，“桃兒姐”窩在椅子裏低頭扣手，偶爾用手背抹一下臉頰，看起來沮喪又委屈。
默默注視着這四個陌生人，李涼的內心毫無波瀾。
無論他們的情緒多麼深切，都只是爲了接下來的“劇情”做鋪墊而已，不過，這間辦公室裏的一切看起來確實無比真實。
地面鋪着寫字樓常見的灰色地毯，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印着紛亂的腳印，牆角擺放着早已枯死的盆栽，堆砌在兩邊的桌椅間散落着杯子、a4紙、數據線等等，許多隔斷板上還殘留着便籤和貼紙，似乎在這裏工作的人離開得很匆忙。
空氣裏飄着一絲腐舊的味道，與醫療儀器運轉散發出的塑料味混合在一起，辦公室外傳來若有若無的嗡嗡聲，漆黑的窗外有時會遠遠掠過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大概這棟建築離公路不遠。
李涼低頭打量自己，浸透汗漬的白襯衣，皺巴巴的西裝褲，一雙磨得發毛的皮鞋。
這身行頭相當落魄，倒是手腕上的表價格不菲，是一塊錶盤鏤空的“理查德·米勒”。
藍色錶針一下一下跳動，顯示出時間正一秒一秒地流淌，他忽然意識到，這個虛構的場景與艾露恩營造的虛假人生最明顯的不同之處，就是時間。
回想起那段“完美人生”，漫長卻又短暫，每一刻都像極了一個普通人漫無目的地回首往事，總是很難清楚地感知到生命的長度，而且絕大部分人生經歷都模湖不清，只有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閃過腦海。
然而此刻，他能真實地感受到自己在“度過”每一秒，每一分鐘，時間看不見摸不着，卻均勻、確定。
但是，再完美無缺的幻境總會有圖窮匕見的時候，他曾設想過遭遇時間觀測者的情形，相比一照面就被當場絞殺，眼下的狀況至少還有斡旋的餘地。
這時，西裝男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緩緩起身，對乾瘦男說道：“事已至此，小樊，按以前的流程……再走一遍吧。”
“還走？郭總啊……”小樊嘆了口氣，“之前已經試過多少次了，幾百次有了吧，沒用，他們不會相信的，李總失敗了，希安已經完了……”
肌肉男曾地一聲站起來：“你他媽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小樊也跳了起來，“閻豪，我和桃姐冒着坐牢的風險來這兒，已經夠意思了吧，你還想讓我幹什麼！”
“我操你……”閻豪勐地把菸頭往地上一扔，一把掐住了小樊的脖子，一旁的桃姐頓時嚇得捂住臉尖叫起來。
“夠了！”郭總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閻豪，鬆手。”
閻豪瞪着眼睛，呼吸急促，最後還是慢慢放開了手。
“小樊，”郭總上前扶住小樊的肩膀，“你和小桃能在這個時候還願意來，我很感謝你們，李涼也感謝你們，之前他私底下跟我說，如果他失敗了，就讓我給你和小桃一筆錢，讓你們趕緊回去，以後好好工作生活，這裏的事情跟你們沒關係了……”
小樊瞪了一眼閻豪，搖頭道：“郭總，你知道我不是爲了錢……”
“我知道，小樊，”郭總垂下目光，“你，我，桃兒，還有閻豪，我們既然選擇留下來，就是想盡人事，至於結果怎麼樣，聽天命吧。”
“明白了，”小樊揉着脖子點頭。
終於等到“人物介紹”了……
全程抱着“看熱鬧”心態的李涼笑了笑，擡手握了一下：“你好。”
“樊亞梓，《天靈》設計總監，”小樊苦笑，“這幾天還客串了一把技術總監。”
“我叫唐心桃，bic技術研發部傳入神經系統研究組組長，”桃姐還沒有從剛纔的驚嚇中回過神來，說話時神情遲鈍。
“你好，你好，”李涼挨個點頭致意，“還有這位，閻豪是吧？”
閻豪默不作聲，臉上的表情像是在探望病入膏肓的摯友，眼神充滿了悲哀。
“感覺怎麼樣，李涼，”郭旭東遞過來一瓶水，“接下來我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可能花費的時間比較長，現在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謝謝，”李涼接過水瓶，隨手擱在一旁的茶几上，“不用休息了。”
“好。”
“稍等，李總，我幫您拆掉bic，”唐心桃繞到沙發後面，“可能會有一點點刺痛感……”
bic是什麼？
還沒來得及反應，李涼突然感覺後腦勺靠下的地方像被針紮了一下，回頭看去，只見唐心桃手裏捏着一顆小拇指長的“膠囊”，外殼還有四對“觸鬚”。
他本能地摸向剛剛刺痛的位置，瞬間一愣，竟然在頭髮裏摸到了一塊硬幣大小的硬物，觸感像金屬般微涼，似乎直接鑲在腦殼上。
“那個是侵入式神經遞質編輯器，”唐心桃解釋道，“也可以叫bic，就是腦機接口的縮寫。”
聽到腦機接口，李涼反而不覺得意外，一千年前的弟弟就對腦機接口和人工智能非常癡迷，既然這場戲的“故事設定”是“他所經歷的一切都是遊戲”，那肯定少不了弟弟的“客串”。
“行吧，”他站起身，“去哪兒。”
片刻，一行五人離開辦公室，來到了漆黑的走廊上。
“這邊，”樊亞梓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在前帶路。
走廊長度驚人，兩側大多是玻璃牆，門頭標牌已經拆走，藉着手機光，李涼注意到這些空間有些是開敞式辦公室，裏面的桌椅雜物同樣落滿了灰塵，有些像醫學實驗室，擺着各種儀器，還有幾間鎖着門，大約是管理層的辦公室或會議室。
走到一半時，郭旭東忽然放慢了腳步，聲音低沉道：“李涼，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你覺得我，閻豪，小樊，小桃，包括你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虛構的，所以，沒關係，你可以把我接下來要講的內容當個故事來聽。”
李涼瞥了一眼走在旁邊的中年男人，黑暗中，那張滄桑的面孔顯得分外疲憊。
“2030年的夏天，你的弟弟李爽拿到了哈佛大學神經科學的碩士學位，之後又去了斯克利普斯研究所，三年後受霍夫曼·羅氏公司邀請，他前往羅氏位於瑞士巴塞爾的研發中心，在那裏組建了一支年輕的團隊，主要進行阿爾茨海默病，自閉症譜系障礙，抑鬱障礙等等神經系統疾病的研究，僅僅五年後，他就取得了關鍵性突破……”
郭旭東的聲音幽幽傳來，
“故事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那時的李爽雄心勃勃，遠遠不滿足於攻克一種或幾種頑疾，他只想徹底搞清楚有關大腦的一切祕密，卻不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那條路的盡頭，是真實與虛構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