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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五點鐘,家屬院裏的媳婦們就起來做飯了。

    這院子住了七戶人家,實在是逼仄,家家都把廚房搭在外面。不佔地方,邊做飯還能邊嘮嘮嗑。

    可今天大家都沒了嘮嗑的心思,幾個做飯的都不住地伸頭探腦,瞧這許家昨天才娶回來的新媳婦趙音音。

    ——原因無他,實在是這新媳婦手腳太利索了。

    瞧她打扮得整整齊齊,卻是第一個開門出來打掃的。動作又麻利又輕巧,不管幹什麼活腰身都挺得筆直。

    別人土豆燉白菜剛燉上,苞米餅子還來不及貼,那邊已經做好飯了。

    不光是快,人家做的飯瞧着那叫一個精緻!

    玉米麪煮成了粥,又糯又黏稠,看着就叫人胃裏泛上一股暖意。

    地瓜蒸熟剝皮搗碎,和着高粱面蒸了一鍋發糕,上面還點綴着幾個棗子,切成塊裝進小竹笸籮裏。

    連醬黃瓜都切出了花,過了一遍水防止太鹹,加了點蒜末香油調得香滋滋的。

    瞧了瞧自己家這土豆白菜玉米餅,齊大嫂狠了狠心,用筷子挑了一點白花花的豬油進去。

    ——不然,等下她怕是喫不下去了!

    趙音音做好飯菜,掃乾淨竈頭又刷了鍋,跟圍觀羣衆打了招呼,這纔不疾不徐地進屋了。

    “這也太利索了吧?不是趙校長家的閨女嗎?”

    “你看人家那模樣長得,大眼睛雙眼皮的,這才叫城裏人兒呢。”

    “啥城裏人,”這院子裏唯一一個穿了羊毛衫的小徐撇了撇嘴,“是個養在鄉下的傻丫頭,瘋病纔好了沒幾天,趙芸芸看小何殘廢了逃婚,這才把她頂了嫁過來。”

    話裏話外的信息量太大,剩下幾個人反應了一會兒,這才各自端了苞米麪餅子進屋。

    許雲海算是半殘廢了,沒準一輩子只能坐輪椅,還得撫養大哥留下來的三個侄女侄子,這小媳婦一輩子算是就這樣嘍。

    幾個心腸好的,早飯桌上還嘮嘮叨叨地,替趙音音嘆一口氣。

    不過,趙音音自己可不覺得自己可憐。

    她前世是在深宮裏熬了十來年的宮女,好容易帶了賞賜放出宮去,卻正趕上八國聯軍進北京,中了流彈送了命。

    嫁給了殘廢,聽着可憐,可是總比她前世強多了。

    ——在宮裏的時候,爲了伺候主子們,她十幾年一頓飽飯都沒喫過!就怕出了虛恭腌臢了貴人。

    想到這,想着那一桌子按自己口味做的早飯,趙音音決定等下一定要喫個十分飽。

    她又輕又快地把碗筷擺好,輕輕去敲許雲海的門。

    “許同志,早飯好了。你起來了嗎?喫飯嗎?用不用我幫你一把?”

    過了幾息,屋裏才傳出許雲海低沉的聲音:“不。”

    趙音音縮回手。

    早上四點多鐘,她就聽見許雲海醒了。

    這人自尊心強。自己幾乎無法站起來,卻不叫她幫忙,在炕上摸索了十多分鐘才穿好衣服。

    “好。”

    趙音音也不多問對方到底是不用幫忙還是不喫飯,怕裏面許雲海着急,倒摔着對方。

    更何況,那邊屋裏頭還有三個小的呢。

    許雲海的大哥去世了,大嫂是知青、拋下這三個孩子就走了。三個孩子剛被叔叔接過來,叔叔又出事了。

    她輕手輕腳走進旁邊屋子裏,果然看兩個小姑娘都已經醒了。大的那個叫招娣,在被窩裏坐起來像是想問好的樣子。

    趙音音按住她,把早上焐在炕頭的棉衣給她塞進被窩裏:“在被窩裏頭穿,別凍着。還困不困?”

    “嬸嬸,我不困,”招娣又乖又文靜,“我起來。”

    她又給來娣塞衣服,這小姑娘是個黑裏俏,看起來氣性不小,從被窩裏伸出手一把奪過衣裳,不叫趙音音伸手碰她。

    趙音音失笑:“自己能穿?”

    來娣噘噘嘴:“我纔不用你穿衣裳呢。”

    “來娣!”

    招娣有點緊張地叫妹妹。

    媽媽不要她們了,親戚只剩下一個現在坐在輪椅上的叔叔。她生怕妹妹得罪了嬸嬸,叫嬸嬸給穿小鞋。

    “嬸嬸,我給妹妹穿衣服,她怕生……”

    怕生?

    趙音音看了看一臉不服氣的來娣,這小姑娘可不像是怕生的樣子呢。

    不過,這小丫頭看起來還挺聽姐姐的話。雖然噘着嘴,卻沒反駁姐姐的話。

    趙音音也不戳破姐姐的遮掩:“行,那你先穿完再給妹妹穿衣服。”

    炕梢的小胖子還睡得呼呼的,音音昨天就看過了,這小子一個人的棉衣棉褲比他兩個姐姐的加起來還厚。料子也都是好的,針腳也細密。

    再加上兩個侄女的名字,這個親媽肯定是個重男輕女的性子。

    她把小胖子拍醒:“天亮了,該喫飯了。”

    小胖子不爽地揮手:“我不起來!我要在炕上喫!”

    他拍着炕沿:“我就在被窩裏喫!給我端炕上來。”

    趙音音利索地把小胖子塞回被窩裏:“想懶被窩可以,但是想喫飯就得上桌喫。你自己選吧。”

    小胖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之前叔叔沒出事兒的時候,白天把他們託給隔壁的老王太太看管。

    老王太太和他親媽一樣重男輕女,也由着他耍橫,倒是不怎麼照看那兩個女孩子。

    “我可是老許家的獨苗苗!”

    小胖子臉蛋鼓得像金魚,他聽老王太太說了,老許家以後就他一個獨苗了,可金貴着呢!

    “你咋能不給我喫飯呢?”

    “你是老許家的獨苗苗,可是我不姓許呀,我姓趙。”

    趙音音伸手使勁兒捏了一把小胖子的臉蛋,衝着他眨了眨眼:“你睡吧,睡到中午也行,那又省下二兩苞米麪。”

    小胖子被這個無懈可擊的邏輯打敗了,呆呆地圍着被子看趙音音疊好了被子,又給兩個姐姐擦臉,一家子上桌準備喫飯。

    桌子上的飯菜聞起來好香啊,看起來也很精緻。幾碗黃澄澄的玉米粥,切成塊放在盤子裏的地瓜發糕,清爽的醬黃瓜和婚宴剩下的一些小菜擺成了四碟……

    他嚥了咽口水,就看這個長得很漂亮的“惡毒嬸嬸”給兩個姐姐擦了雪花膏,居然真的就開始喫飯了!

    他叔還沒出來呢!

    招娣有點爲難,一邊忍不住去看炕上的弟弟,一邊又不敢違背新嬸嬸的話,坐臥不安地拿筷子喝粥。

    來娣倒是有點興奮的樣子,她大口大口地喫着地瓜發糕,衝着炕上的小寶擠眼睛做鬼臉。

    桌上空了兩個位置,趙音音挪了挪盤子,把桌上兩個小丫頭的反應盡收眼底。

    “多喫點,這是昨天剩的兩個雞腿,我撕成絲拌了拌,”趙音音聽着炕上響亮的吞口水聲,給招娣夾了塊肉,“多喫菜!”

    炕上的小胖子站起來了!

    “叔!叔!”他使勁兒地喊,生怕隔壁屋的叔叔聽不見自己的話,“她不給我喫飯!”

    大雞腿!他昨天還沒喫夠呢!

    許雲海一直沒出來,似乎是不打算喫飯了。

    趙音音以前在宮裏頭,也見過氣性大的主子,那還是皇后呢!皇上不去看她,也跟這許雲海一樣,在屋裏頭悶着不見人。

    她可不打算去觸黴頭,那許雲海一米八的大個子,一頓不喫餓不着。等他自己願意吃了,她再給端進屋去就成。

    她笑着看炕上的小胖子,小聲逗他:“你叫你叔有什麼用啊,他不聽話我也不給他喫飯。”

    小胖子當真了。

    他驚呆地看着這個漂亮嬸嬸,看着桌子上香氣撲鼻的飯菜,不知道是被饞的還是被嚇的,重重吞了一口唾沫。

    趙音音還等着繼續懟這小胖子,沒想到小胖子直接坐下開始穿褲子了。

    這小子慫得還挺快!

    她差點笑出來,看着小胖子穿了衣服翻身下炕差點摔着,搖搖晃晃走過來上桌喫飯。

    一頓飯喫完,趙音音端着碗筷去洗碗,招娣乖巧地跟着她幫忙,來娣跑到門口在玩雪。

    她在外屋忙活着,就看小胖子偷偷摸摸躡手躡腳地進了許雲海的房間。

    許雲海正坐在炕上,把毛巾貼在被水打溼的被褥上。

    腿不好使,什麼事情都做不好。

    正自怨自艾,他一扭頭,看見小侄子進來了,勉強緩和了臉色。

    “怎麼了?”

    這個小侄子少有親近他的時候,許雲海看不慣大嫂的重男輕女,把幾個孩子接過來之後,更偏向兩個侄女。

    小胖子伸手,給他看手裏的一塊地瓜發糕。

    被小胖手捏着,那地瓜發糕看起來又香又軟,上面還鑲着一顆大紅棗。

    許雲海一時有點感動。

    只可惜,這點感動在聽見下一句話的時候蕩然無存。

    “叔,嬸嬸爲啥不讓你喫飯啊?”

    不讓他喫飯?

    這女人就是這麼哄小孩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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