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他費力地直起身來,憤怒地大聲示警。可城垣周圍是層層疊疊的屍山,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回應他的呼喚。唯有一面殘破不堪的龍旗耷拉在城頭,旗杆歪歪斜斜,幾乎要斷裂中折。
咚咚咚,敵人進攻的鼙鼓響起,骨箭如飛蝗密集。這一次,只有他一個人面對……
張小敬猛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在西域,而是在長安縣的死牢之內。枷鎖牢牢鎖着自己的脖頸和雙手,連從夢中驚醒都動彈不得。
夢裏那戰鼓的咚咚聲,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檻。他擡起眼皮,看到牢門前站着兩個人,一個是死牢的節級;還有一個人狹面短眉,下頜五縷亂糟糟的長髯,眼神關切。
“徐賓徐友德?”張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後來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語之間,竟聽不出絲毫臨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賓知道他誤會了,可也不好解釋,衝節級拱手道:“麻煩請開牢門,卸枷鎖。”節級鼓着兩隻略凸的眼睛,像是一隻不甘心的癩蛤蟆。可當他掃過徐賓右手捏着的銀魚袋,又退縮了,只得掏出鑰匙,嘩啦一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似乎對張小敬很敬畏,緊張到怎麼也拆不開枷鎖。張小敬冷哼一聲:“笨蛋,這是三扭蛇鎖,拇指得從下面扳,中間使勁。”牢頭遵其指示,咔嚓一聲,枷鎖終於裂成兩塊。兩人各執一塊,惶急站開。張小敬用餘光掃了一眼節級。後者打了個哆嗦,趕緊避開眼神。
張小敬身材不高,但結實得像塊泰山磐石,額頭微凸,下有兩道短黑醒目的蠶眉。他晃動發酸的手腕,環顧左右,大聲道:“酒食在哪裏?縣裏置辦斷頭酒,成例是五百錢,你們可不要剋扣。”
周圍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話。徐賓彎腰進入牢裏,攙住他的胳膊,低聲道:“有人要見你……”
“嗯?”
張小敬一臉詫異。原來徐賓不是來送終,竟是來撈人的?可他一個好好先生,哪兒來的神通從死牢裏救人?
徐賓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催促節級趕緊辦手續。很快胥吏送下來一份文書,要徐賓簽字。張小敬一看那文書的側封就知道,這不是赦免狀,而是移調囚犯的文書,一般用於大理寺或刑部從縣獄裏提調犯人——這兩處提調,可不會先給犯人除枷。
張小敬心中疑竇重重,不過此時還不是問話的時候,他保持着沉默。
徐賓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一干人等離開陰暗的死牢,回到地面。陽光從入口照射進來,在最後幾級臺階形成鮮明的光暗對比。張小敬踏上最後一級臺階,忽然停住腳步,臉上浮現幾許感慨。
這一階,是陰陽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沒想到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回來了。
接下來是吉是兇,還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陽光,已經值了!
張小敬旁若無人地走向一口水井,這多少有點不合規矩,但周圍的囚卒都遠遠站開,無人呵喝。張小敬鐵鉗般的雙手交替拽着井繩,很快打上一桶帶着冰碴的井水。他高舉水桶兜頭一激,冰水澆在頭上,讓他打了個愜意的冷戰,一掃地牢裏的污穢和萎靡。
“朗朗乾坤,別來無恙。”
他舉起拳頭,向天空用力一揮。那一剎那光影搖動,刀砍斧鑿般的側臉有如金剛一般猙獰。
辦妥了提調手續,徐賓帶着張小敬匆匆出了長安縣公廨。徐賓心急如焚,連囚服都來不及讓他更換。公廨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驃騎,駿馬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着兩匹坐騎可以馳行於任何一條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御道,不必受《儀制令》的限制。
兩人各自跨上一匹,張小敬問道:“去哪兒?”徐賓答道:“哎哎,咱們回光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一眼牙門前的日晷:“得儘快趕到,嗯,得趕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內準到。”張小敬用無名指掃了掃馬耳,馬匹的靈敏反應讓他很滿意。
長安外郭以朱雀大街爲分隔,東歸萬年縣管轄,西歸長安縣管轄,是以長安縣的監獄位於西城的永達坊,去光德坊的話,得先朝西穿過三條大街,再北上四個街口,全程得有十來里路。想在一刻內趕到,必須得策馬狂奔,不得有半點耽擱。
兩人揚鞭馳上大街,飛奔而去。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街面上無論行人還是肩輿都紛紛避讓,唯恐衝撞。徐賓的騎術明顯不及張小敬,他整個人幾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繮繩,頗爲狼狽。
張小敬放緩一點速度,與徐賓平齊,獨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賓勉強控制住騎姿,喘了口氣,這纔開口道:“撈你出來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張小敬略感詫異,他精熟長安官府體制,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徐賓解釋道:“戡亂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你進去之後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徵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你。”
張小敬蠶眉一挑。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御史臺的巡使,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麼樣的“賊”,逼着朝廷要另外成立一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長源。他以待詔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張小敬“嘶”了一聲,疑竇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庶務必然繁劇。讓待詔翰林這種閒散清要的文官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裏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童?”
徐賓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叫李泌的七歲神童入宮朝覲。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天子令張說、李泌二人以“方圓動靜”爲題吟棋。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而李泌則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大得天子讚賞,送其入東宮陪太子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