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長安十二時辰 >第八章 酉初(2)
    水漏還未過去一刻,大殿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隨着急促的腳步聲,姚汝能攙扶着聞染走了進來。聞染身上披着一件輕毯,對陌生的環境有些警惕,任憑身旁的男子推着前進。

    絕大部分書吏都擡起頭來看着她,眼神複雜。這應該是王忠嗣的女兒吧?總算是找回來了!就是這個女人,讓他們加班到現在不能參加燈會。

    姚汝能把聞染帶到李泌跟前,李泌還未開口,姚汝能搶先一步過去,低聲道:“這位姑娘不是王韞秀,叫聞染。”

    李泌聞言一怔,他本以爲這件事總算有所交代,怎麼又節外生枝。他冷着臉道:“聞染是誰?”

    姚汝能道:“路上已經問清楚了,她是敦義坊聞記香鋪的鋪主。據她自己說,她遭到熊火幫的襲擊,去找王韞秀求助,同乘奚車出行,然後被賊人襲擊,一路挾持到了昌明坊——所以可能……呃,我們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這是一個可悲的誤會。原來被狼衛劫持的,一直是聞染。

    “那王韞秀呢?”李泌瞪着她。

    聞染覺得這男人很兇,趕緊縮回到姚汝能身後,搖了搖頭。從出車禍開始,她身邊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詭異,完全跟不上狀況,更別說留意王韞秀的蹤跡了。

    李泌對她失去了興趣,他讓姚汝能把這女人留下問問話,如果沒什麼疑問就放走。姚汝能攙着聞染正要走,李泌忽然想起來什麼,又把他們叫住了:“你是否認識張小敬?”

    聞染聽到熟悉的名字,眼神透出一絲喜色:“那是我恩公。”

    李泌眼神裏露出恍然之色,他把拂塵一擺,對徐賓冷笑道:“難怪張小敬堅持要再次搜查,原來他要找的不是王韞秀,而是這個聞染!”

    剛纔張小敬執着於昌明坊的再次搜查,讓李泌一直覺得很奇怪。現在一看找到的是聞染,李泌立刻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聯繫。現在回頭去想,修政坊中張小敬一口咬定劫走的是王韞秀,恐怕從一開始就在有意誤導。

    李泌又是惱怒,又是失望。不錯,張小敬爲阻止突厥人確實不顧性命,這個誤導也沒耽誤正事。可這個小動作,把李泌的無條件信任給破壞掉了:他還有沒有其他隱瞞的行爲?未來是否還會有類似行爲?這會產生一連串問題和隱患。

    “把她給我拘押到後殿牢房裏去,審問清楚和張小敬什麼關係!”

    李泌嚴厲地修改了命令。姚汝能以爲自己聽錯了,留下和拘押,這可是兩個性質截然不同的用詞。

    李泌見他有所遲疑,把拂塵重重頓在案几之上,發出“咚”的一聲。姚汝能只得拽住聞染,略帶歉疚地往後頭拽。

    聞染不知就裏,只得牢牢地抓住姚汝能的胳膊,這是整個大殿裏唯一讓她覺得安心的人。

    他們離開之後,李泌閉上眼睛,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一俟義寧坊景寺那邊有了進展,就立刻召回張小敬。在接下來的行動中,他不確定是否還能繼續信任那個人。

    在一旁的徐賓,並不知道長官對合作者的態度發生了微妙改變,他正心無旁騖,奮筆疾書。

    因爲他一直等待的契機來了。

    靖安司通往外界一共有兩道門,一處正門,一處角門,都有旅賁軍的士兵把守。出入這裏的人,都必須出示竹籍,無籍闌入,視同闖入宮禁,士兵可以當場將其格殺。

    從今天巳時開始,這兩個門不斷有大量人等進進出出,都是刻不容緩的急事。這種忙碌情況一直持續到申時,明燭高懸,士兵們早已疲憊不堪,查驗竹籍的態度也敷衍起來。

    一個長臉官員從靖安司的角門走出來,手持竹籍。守門士兵一看臉,認出是龐錄事。他經常通過這個角門往返京兆府公廨和靖安司之間,負責調閱各類卷宗。光是今天,他就跑了不下十幾趟。於是士兵懶得覈對竹籍,略微過了一下手,揮手放行。

    龐錄事邁過門檻,進入京兆府。他左右看了看,並沒徑直前往司錄參軍的衙門,而是拐了個彎,鑽進正廳與圍牆之間的馬蹄夾道。這條夾道很窄,只容一匹馬落蹄,故稱馬蹄夾道。這裏堆積着各類雜物,平時少有人來。

    他走到馬蹄夾道中段,彎下腰,從懷裏掏出一團紙卷。突然一聲鑼響,圍牆上亮出一排燈籠,整條夾道霎時燈火通明。徐賓負手站在夾道的另一端,惋惜地看着他。

    “老龐,我沒想到,居然是你……”

    龐錄事驚慌道:“我、我是過來解個手嘛。”徐賓苦笑着搖搖頭:“哎哎,莫誆我了,靖安司的茅廁,難道坑位不夠嗎?”他走過去,從龐錄事手裏奪過紙卷,打開一看,裏面居然是一份伙食清單。

    龐錄事賠笑道:“老徐你也瞭解我,靖安司那裏的茅廁太髒了,所以來這裏方便一下。這紙卷擦屁股,比廁籌舒服啊——有《惜字令》在,這事不得揹着人嘛。”

    朝廷頒佈過《惜字令》,要求敬紙惜字,嚴禁用寫過字的紙如廁。龐錄事用伙食清單擦屁股,嚴格來說也是要挨板子的。

    徐賓道:“哎哎,老龐你多慮了,法嚴人情在,怎麼會因爲一張破紙就抓人呢?”然後把紙卷遞還給他。龐錄事鬆了一口氣,正要拍肩表示親熱,徐賓卻輕輕閃開,面色轉爲嚴肅:“要抓,也是因爲泄、泄露軍情之事。”

    他爲人老實,這種咄咄逼人的話說起來,一結巴,威勢全無。龐錄事一聽,臉色不悅:“老徐,你可不能這麼污衊同僚。我用紙來方便是有錯,可你這個指控太過分了吧?”

    徐賓畏縮了一下,旋即嘆了口氣,發現自己的氣場實在不適合刺奸。他把身子閃過,亮出身後的一個人。龐錄事就着燭光一看,原來是看守角門的那個守衛,已被五花大綁,於是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夾道里靜悄悄的,與外頭的喧囂恰成反比。只有徐賓的聲音,弱弱地響起:

    “我知道司裏出了奸細,可我得等一個契機。剛纔王韞秀回到殿中,卻被發現是另外一名女子。我故意把這條消息抄送給所有官吏。它太重要了,內奸一定會盡快把它送出去。這個時候離開席位外出的,呃,一定最有嫌疑。”

    徐賓誠懇地解說自己設下的陷阱,唯恐龐錄事聽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靖安司的內奸該怎麼通過正門或角門,哎哎。然後發現我陷入一個誤區。這個人並不一定是穿門之人,也可能是……嗯,守門之人。”徐賓說到這裏,鼓起一口氣,聲調變得更爲自信,“剛纔我已經看到了:你走過角門,趁檢查竹籍時把消息交給守門士兵,清清白白離開;守門士兵再傳遞給外頭一個人,繼續清清白白守門。這辦法好得很,單查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是清白的。非得合在一塊,才能看出名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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