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夜帶着三分涼意七分愜意,軒內只聞皎然泠泠如珠璣落盤的聲音,間或夾着杯盞相撞的脆響,一高一低的身影被燭火投印在牆上,隨着微風搖晃出滿室的和諧。
雖說皎然本就不想和凌昱鬧得紅臉見白臉,但這氣氛過於離奇,讓她總忍不住藉着撩那被風吹落的青絲的動作,擡起眸子時迅速看凌昱一眼。
只是眼前人如坐家中一般自在,讓皎然心生一股莫名的敵意,這到底是誰的地盤啊這是?
趁着翻本子的動作,皎然再次瞥了凌昱一眼,這次被凌昱捉了個正着,皎然輕飄飄地收回視線,落回本子上,就聽凌昱道:“想喝茶?”
皎然很勉強地擡起眼皮看他,倨傲地“唔”了一聲,“是有些口渴了。”
真是要累死拉磨的。她這個嘴皮子沒停的人滴水未沾,他這個鋸了嘴的葫蘆卻自飲不停,她當然口渴了。
這是除了上報公事外,兩人唯一一句交談。
皎然搖着團扇走在園中小徑上,一路踱步沉思,走到橋邊,不由駐足回首,望着月來相照軒投在鏡月湖裏的朦朧倒影,她真是搞不明白了,兩人似乎真成了只談公事的主僕關係,除此之外幾乎不說話,這確實是皎然想要的。
可皎然又覺得凌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即使是主僕,也會不吝顏色收買人心,這般不上不下的,總不會還對她餘情未吧?
實在並非皎然自戀,而是相處這麼久,人心不是木石,她能感受到在一起那段日子凌昱待人的黏膩,那種相擁疊坐的膩歪和纏綿,當時正處山中不覺不妥,可如今想起來,皎然覺得實在是有傷風雅,光是想想就要叫人面紅耳赤。
更且還有那盤棋。
待次日到月來相照軒時,果見白子兒又行了一步,這次是困住她一角,皎然心中憋着氣,暗自較勁,凌昱的棋術果然不賴,不過她也不是半桶水,皎然反覆推演多次,又落定一黑子兒。
如此反覆幾日,皎然每日都在琢磨該如何落子兒,順帶着連白子兒的落法都想了許多種,而這日用完晚膳在花園走了一圈,回到月來相照軒時,就見凌昱已經坐在軒內,面前是那盤已下大半的棋。
皎然走過去一看,白子兒已將黑子兒包抄,這下她是落無可落,不論走哪一步,都是給對方送白子兒了。
積攢了幾日的不滿和不安終於衝破了她刻意營造的恣意,皎然猛地向前伸手,幾乎將棋盤上的棋子兒掃了一地。
“噼噼啪啪”的聲音聽起來真的很順耳,有一顆落在桌面,立着打了幾個圈圈後,“啪”的發出一聲悶響,是皎然等不及了,將它一手拍下。
“你到底想做什麼?”皎然終於按捺不住心底的疑問開口吼道。
凌昱似乎不被皎然的怒吼所影響,只走到皎然身邊,一顆顆將地上的棋子兒撿回棋罐裏,最後兩罐棋子兒又原原本本地放回皎然面前。
“阿然,你別裝傻。”凌昱蹲在皎然面前,看着她道。
皎然可不就是不傻,甚至有點聰明,纔會走成這個局面嗎。她敏銳地察覺出凌昱約莫是還不想終了,纔會每日點卯似的來十二間樓找她,甚至在她回家,十二間樓閉店後,凌昱怕是在月來相照軒一待就是一夜。
凌昱可不就是打着鯨吞蠶食的主意嗎。這幾日這種一如往昔的相處模式,總讓皎然錯覺他們是和好了,如此下去,慢慢便會同以前那般相處。
所以皎然不想再當青蛙,也不想再和凌昱鬥智鬥勇了。而且她還覺得,凌昱是故意不攤牌,步步緊逼,就等着她憋不住了先開口。
皎然就知道凌昱這人是蔫兒壞的,她看着許久沒有這麼近距離接觸的凌昱,並沒有感到害怕,只是這人仍舊那麼高高在上,仍舊看不清摸不透。
大概是沒法撼動他了,算計恐怕也沒辦法,皎然垂了垂眼皮,覺得自己要認輸了,但認輸卻非低頭,而是打不過那就逃,乃是皎然一貫的策略。
方纔那聲“阿然”聽得她打了個顫,每次凌昱喚她“阿然”,那些纏綿的畫面都會難以抑制地飄到皎然腦海裏,因此皎然什麼話都沒說,猛地就站起來想離開。
凌昱眼疾手快地捉住皎然的手,稍稍用力,就將她拉回,跌坐到蒲團上。
“你啞巴了?”凌昱冷笑一聲,“這麼不待見我?是急着回去和你的子衡哥哥說親?”
怎麼什麼狗屁都知道。皎然用力將手從凌昱掌心抽回,屁股往後頂,挪着蒲團和凌昱拉開距離。
皎然在心裏暗罵凌昱,但卻是一點也不生氣,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於是就像聽不懂凌昱的諷刺一樣,輕笑道,“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嘛。”
凌昱掃了皎然一眼,“哦,這麼說來,你如今家大業大,全都要倒貼給那崔子衡了?”
瞧瞧這陰陽怪氣的,皎然被噎了片刻,而後淡笑道,“有何不可?只要他待我真心,錢財又算得了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這是變相承認要嫁給崔子衡了。
雖不至於鑽進錢眼裏,但皎然也絕非視金錢如糞土的人,這話明顯就是氣話,凌昱笑道,“既如此,相逢一場,那可要我添什麼嫁妝。”
皎然認真地想了想,道:“嫁妝就免了,只是既各有歸宿,咱們私下見面於禮不合,不如往後凌公子就別來見我,可好?”這纔是真正的大禮,皎然已經有些後悔當初爲何要招惹凌昱了。
凌昱似笑非笑地盯着皎然看了好半晌,看得皎然頭皮發麻,只能倔強地撇過頭不去和他對視。
“那崔子衡就有這麼好?”好半天后,凌昱才涼悠悠道。
那語氣裏的涼意讓皎然瞪圓了眼睛看向凌昱,“你可別亂來,別毀了我的姻緣。”
凌昱的眼皮跳了跳,“個什麼東西。”
這輕蔑的樣子,又是滿滿的不屑,不過皎然卻鬆了口氣。
崔子衡要走的是仕途,皎然還真怕因爲自己毀了他的仕途,那可真就造孽了。金榜高中能光宗耀祖,但時下除了學識,爲仕之人,孝義廉恥都需考察,若有心要拿捏,給崔子衡隨便立條罪名,輕而易舉就能毀了他,而且這種事,皎然相信凌昱是幹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