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是皮肉傷,由侍女幫他上藥也未嘗不可,然見他一身髒污,上好的藥塗在身上也是白搭。
宋芙:“準備好這孩子能穿的乾淨衣裳,帶他去清洗一下吧。”
原是好意,孩子卻搖頭不肯,怯生生地說:“我、我要跟哥哥一起……”
他探頭張望,很想瞧瞧被送進屋裏的阿起怎麼樣了。
宋芙蹲下來,與他對視,溫聲道:“那這樣吧,你洗好了再過來,大夫說了,要乾乾淨淨的,你沐浴完就來,好嗎?”
孩子愣了下,垂頭看自己沾了塵土的衣衫,頓了頓,點頭妥協,讓侍女牽着自己去洗浴。
還走得一步三回頭的,足見有多放心不下。
宋芙說服好他,扭身進了屋裏,劉大夫正取了剪子,將阿起掌上纏的的布條剪開。
劉大夫需要一盆溫水,屋裏不好聚太多人,宋芙便幫着做些輕省的活兒。
她將熱水兌了冷水,待到不會燙手,才讓侍女端過去。
餘在阿起掌上的布巾被剪到約剩一指長,布條本體與膿血凝在一塊兒,難以輕易扯開。
劉大夫以烈酒澆過匕首,與陶乙對視一眼:“勞煩壯士壓住他手。”
再對宋芙說:“姑娘找塊乾淨的帕子讓他咬着,接下來許會有些難熬。”
宋芙面色凝重,應了聲與侍女一同準備起來。
這些東西都是劉大夫之前吩咐過的,都在屋內也不必再特意翻找。
宋芙取了兩塊,一塊摺好塞入阿起口中,另一個則沾溼敷在他額上。
──他身上的高熱依舊未退。
宋芙愁眉不展。
再這樣燒下去,可如何是好?
她看着劉大夫手上動作,燒紅的匕首在阿起傷處重新劃了一刀,傷口冒出鮮紅新血,昏迷中的阿起手反射性動了下,幸得陶乙早就按住他,否則他怕是會一拳揮到劉大夫面上。
劉大夫看了阿起一眼,心中頗有些驚訝。
就這樣竟還只是皺眉反抗而已,半點痛苦的呻.吟都未出,這人的忍耐力能到什麼程度?
劉大夫每割一刀,宋芙便僵了一下,面色泛白。
很快,被纏住的髒污布巾取出,阿起的血也染紅一盆又一盆的水。
“唔……”
他睡得不安穩,額冒冷汗,眉頭緊緊皺起。
宋芙捏起他額上那塊帕子爲他擦汗,想到他明明救了自己,卻要承受這些,不禁心中有些酸澀。
他本不應受這些苦的。
看他難受,宋芙自己也不好過。
不管他能否聽見,也或許只是說出來安撫自己,她細聲對他說:“不疼。”
可怎麼會不疼呢?
流了那樣多的血呢。
她皺眉看劉大夫爲阿起洗淨右手,未經包紮的傷處傷口比昨日更長更深,皮肉都更往外翻了些。
宋芙手有些軟,鼻子一酸。
要不是她……
她看得專注,像是要深深記住那傷口的模樣似的,也就沒注意到牀上的阿起睫毛顫了顫,半睜開眼。
阿起目光疑惑,掃到宋芙的臉上時停頓片刻。
再次閉眼,卻沒有陷入沉睡之中。
阿起渾身像被火焰焚燒,身體很沉,不斷往下墜去,猶如深淵深不見底,也不知何時會摔得粉身碎骨。
明明閉着眼,卻能感受到前方光亮。
笙歌起,人聲鼎沸,有個尖細的嗓子在喚他。
模糊的回憶,讓他聽不清那人喊他什麼,可阿起卻明確知曉,他叫的人是自己。
而且,聲音也很是耳熟。
他對他說:“……下,……下,睜開眼看看哪!這上元佳節美景,不是您最盼着的嗎?”
阿起在衆人的催促中睜開眸子,亮光刺眼,他一時看不清。
眨了眨眼,他身量只到欄杆,僅能從縫隙中放眼望去。
能視物後,阿起被眼前景象震懾。
“哇──”
他聽見自己發出稚嫩的呼聲。
此處樓高,往下望去,分明已是黑夜時分,底下卻燈火通明。
各式花燈擺在攤上、掛在屋檐,做成花朵與動物等造型應有盡有,哪怕最普通的燈,上頭也繪製了精巧的圖案,火光一點,亮光自裏頭透出,更顯得那畫像如夢似幻。
街上人來人往,樂聲自酒樓傳出。
不遠處河道上的畫舫也亮若白晝,舞娘着綵衣翩翩起舞,燈光灑在她們身上,哪怕是這樣遙遠的距離,靈動的姿態依舊清晰可見。
他身邊圍了許多身穿錦衣華服之人,有的爲他帶來精緻的花燈,有的指了哪處熱鬧同他觀看。
阿起驚歎,明明應當是很高興的事情,臉上也洋溢着笑意,可他心裏卻沒來由的慌。
然除他以外,每個人均是面帶笑臉,他也只能回以笑容。
彷佛要印證他的不安一般,記憶中模糊了面容的人湊到他身旁,來人鼻子以上像被一團黑霧籠罩,根本看不清樣貌。
她原先對他燦笑着,下一刻卻從袖中無情抽.出纏在腕上的軟刃。
從善人轉變成惡鬼,就只有短短那麼一剎那。
利刃入肉的聲音傳來,鮮血飛濺。
他迎頭被灑一臉血,方纔揚起的笑意凝在臉上。
遠處人聲樂聲仍在,不同的是,他身邊響起了驚叫聲,面上表情也被驚惶取代。
錦衣華服的人擋在自己身前,成劍下亡魂。
紅色的鮮血流了一地,染紅這座高樓,順着流到欄杆外側,滴答落下。
自己被抱離危險之地,卻依舊沒有脫離險境。
不分晝夜被人追趕,身旁的人越來越少,他親眼見昔日最親近的人們互相殘殺。
阿起拔腿狂奔。
不知奔了多久。
他一直跑、一直跑,卻一個不慎,腳下失足滑下山坡。
滾落時背上被尖石與樹枝劃破好幾道口子,疼,卻無法言說。
最後猛力撞到樹上,止了繼續往下滾落的勢頭,也痛得暈了過去。
那撞擊力令阿起猛然睜眼,胸口劇烈起伏,腦袋登時一片混沌。
視線恢復清明,首先映入眼簾的房頂令他極其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