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霧送還洗好的地毯和衣物已經是半個月後,隆冬時節衣物乾的慢,日頭就像三歲登基的傀儡皇帝一般軟弱無力。

    新月衛大多數人若是與她迎頭打了照面,都躲着她,倒也並非害怕。比起能死而復生的軟柿子薛霧,那顯然還是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們戳死的月泉淮更可怕。

    換句話說,就是她被孤立了。

    本來就不算好的人緣一落千丈。

    遲駐的事薛霧已有了前車之鑑,知道月泉淮不喜她同自己部下接觸,說到底還是擔心她策反。

    月泉淮對薛霧在映月樓卸他兵刃一事耿耿於懷了好久,原本在他眼裏,薛霧就是個討人嫌的小丫頭片子,他自持年歲過百怎麼可能去理睬無知少女的愛慕。

    故而在聽見風音泠喊薛霧“前輩”的時候,月泉淮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她那也配稱之爲親吻嗎?

    那就是隻覬覦他覬覦到口水都快流下來的小饞貓伸出舌頭舔了他一下。

    東瀛傳說,貓有九命,說不準薛霧就是隻貓妖。

    一定是這樣。

    直到風音泠最後那句未完遺言,月泉淮才恍然大悟腳邊碰瓷的野貓原來可能就是家養的,就不知是他遺棄的,還是自己跑掉的。

    怪不得在霸刀山莊時那麼親人,可爲什麼她的表現無疑是真的不認識自己。

    他之所以失憶是因爲鯨背仙島,那薛霧是爲什麼呢?她又怎麼想起來的?

    如果當年失憶流落東瀛的他跟隨月泉宗四處尋人的弟子回到高句麗後,接觸到故土的一草一木他能逐漸生出熟悉的感覺,認定自己就屬於這裏。

    他若現在想得知當年在東瀛那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恐怕只有親自再一次遠赴東瀛才能找到答案了吧?

    月泉淮未追問薛霧,因爲他無從判別她所言是否屬實亦或是添油加醋。“能卜算趙涵雅所在”在月泉淮眼裏不過是薛霧意圖親近他的緩兵之計。

    他不信薛霧會在這事上幫自己,薛霧也遠不如風音泠對他忠心。

    *

    “說說你對我瞭解多少。”

    前來送還地毯和衣服的薛霧被叫住了。

    姬妾成羣夾雜在大難不死、天選之人一類的彩虹屁裏。

    月泉淮卻突然覺得有四個字不那麼順耳。

    或者說從薛霧嘴裏出來頗爲怪異,是他自個覺着不舒服。

    他心底竟不希望薛霧連這種事都知道。

    “那銀花你瞭解多少?”他狀若漫不經心問到。

    樸銀花?

    薛霧覺得樸銀花就是個可憐打工人兼儲備糧,月泉宗向來都是月泉家的家業,因月泉淮膝下無親生子女,所以傳給了外人,但他隨時都能把樸銀花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

    月泉淮活着,他就始終是月泉宗真正的宗主。

    “您是想說,您與樸銀花大婚未成這件事嗎?”

    月泉淮聞言神色一凜,有人把他的不堪往事放在臺面上來講,輕描淡寫,他還得隱忍。

    看來薛霧真不是偷看了他的日記本來招搖撞騙。

    爲什麼連這個她都知道?

    月泉淮突然生出了無所遁形之感,眼前女人卻從沒對他露出過鄙夷或哀怨之色。

    她就一點都不在意嗎?不是口口聲聲愛慕他嗎?

    “閉嘴!”他惱羞成怒,又開始拿薛霧撒氣,上挑俊美眉眼間滿是厲色。

    薛霧是否比年輕時的樸銀花好看?是否比樸銀花悟性更高?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關鍵是薛霧還心悅他,證據確鑿。

    可他一點也不記得自己原來認識過薛霧這個女人。

    問別人的事她信手拈來,每每提及她與自己是怎麼回事,她就啞巴了。

    “宗主兇我。”

    薛霧對月泉淮的陰晴不定習以爲常。

    事兒都是他自個乾的,她不過是把他所做的事重複了一遍,他就受不了了。

    “別以爲有了那天的事,你就能在我面前放肆。”

    月泉淮有一萬種方法可以讓喜歡他的女人爲其神魂顛倒,只要他對薛霧笑一笑,就像當年心情好與那些姬妾打情罵俏時一樣,他並非不會寵着個別順眼的姬妾,可他偏要罵她。

    狗,真的狗。

    “奴婢怎麼敢與宗主平起平坐呢。奴婢告退。”

    她不過陳述事實,月泉淮卻覺得她藉機撒嬌,對她連連提防。

    他那樣子恨不得一腳把她給踹出去。

    她少不了偷偷陰陽怪氣。

    “站住。”

    月泉淮食指與中指微屈併攏,輕釦几案。

    “你去收拾東西。”

    收拾東西?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捲鋪蓋走人?

    “我沒有東西可收拾的。”薛霧接話尤爲快。

    言下之意是——我現在就可以滾。

    就算月泉淮昨天才答應她可以留下,但若是出爾反爾,薛霧也毫不稀奇,爛人都這樣。

    如果這麼做他會覺得開心,那也行。

    月泉淮聞言深深瞥了她一眼,徑直喚了今天的看門狗李茫去找月泉泠心替她收拾。

    沒過一會,月泉泠心兩手空空過來了。

    “月泉淮大人……她真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收拾。”

    “一件都沒有?”

    “沒有。”

    何止沒有,連鞋都得找別人借。

    窮到髮指,新月衛最低級的甫衛家當都比薛霧多。

    薛霧就像時刻隱匿蹤跡的警覺小獸,她所生活過的地方不會留下任何與她有關的氣息,就好像她從來沒存在過。

    就算想睹物思人,也絕對找不到與她相關的“物”。

    實際上作爲酷愛撿垃圾、搜房、摸屍體的垃圾佬,薛霧會把所有東西都塞進她的梨絨落絹包裏。

    “月泉淮大人,您這是要出門嗎?爲何不帶屬下一同前往。”

    院外停留的馬車引起了月泉泠心的警覺,她之前一點風聲也沒聽見。可爲什麼月泉淮大人要帶上薛霧呢?

    就算不帶自己,那至少也得帶上岑傷那小子吧,單單就只一個樂臨川……也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麼亂子。

    對於月泉淮的決定,月泉泠心自然不敢有質疑,她只不過擔心其安危。

    “薛霧此人詭譎,我帶在身邊親自看管,免得我走之後,她攪得新月衛上下雞犬不寧。”

    月泉淮的意思明顯就是要月泉泠心守家,她還是沒問出她家月泉淮大人這次又要去哪兒。

    ……

    原來不是讓她滾啊!

    聽着二人的對話,薛霧終於找到正確頻道,頭頂亮起了小燈泡。

    她多少猜到了這次月泉淮是受了史思明相邀前去狼牙堡。

    這座由安祿山花費巨資暗中在范陽城外狼山處建造的堡壘易守難攻,最終成了史思明和安慶緒的避風港,狼牙軍在戰爭中掠奪而來數以萬計的寶藏財富皆藏於其中。

    月泉淮要捱打了!

    好誒!

    坐在寬敞的馬車裏,摸着手底柔軟的坐墊,薛霧熱淚盈眶。

    “我……我從來都沒坐過這麼豪華的馬車!你知道嘛!我原來一直做的都是木板車啊……就是那種出太陽會被暴曬,下雨天會……”

    “別打擾川兒駕車,再吵把你丟下去。”

    薛霧依依不捨的放下了車簾,自打馬車駛出了龍泉府,新鮮勁過後無聊感涌上心頭。

    這股無聊感非常熟悉,當年薛霧在海上飄了快三個月也是這般無聊,成天無事可做。後來從海里撈上來一個漂亮月泉淮,她喜出望外得了新玩具似的沒事就跑去騷擾人家,她作息日夜顛倒,有時大半夜也要把人家從睡夢中拽起來。又摸又抱非哄着月泉淮陪她聊天,一來二去不幸把自己給撩翻了車,終於有次對方煩了,當場反手就把她給這樣那樣了。

    長期出海需要克服巨大心理壓力,因爲一不小心人就會因爲孤獨無聊而精神崩潰。起初月泉淮也很無趣,船上並沒有迦樓羅鳥陪他練習劍招。

    後來嘛……

    那就玩薛霧唄,好玩滴很。

    不然後來她怎麼厚的下臉皮找他包養捏!

    思及往事,薛霧露出了媽賣批的微笑,默默離月泉淮遠了些,她在月泉淮身上大事小事翻車不止數回。她很想質問當初的自己一句:你惹他幹嘛?現在好了兩腳進坑出不來了。

    如今經典場景復刻,她學乖了打死不找月泉淮聊天,如今的月泉淮也未必樂意陪她聊。

    她話那麼多,聽的樂臨川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也不知她這隨遇而安的性子怎麼養成的,實在是太奇怪了。樂臨川怕鬼,但是不怕人,得知薛霧真不是鬼本來還想心大聊兩句,現在他義父發話了只能偃旗息鼓。

    “你是不是知道我們要去哪,而且就算我不帶你,你也能找到地方。”月泉淮看出了薛霧沒有丁點好奇心。

    薛霧何止有辦法自己去,太原地圖她老早就開了,狼牙堡隨時讀個條就過去了,只是到門口沒月泉淮會不會被史思明手下的狼牙兵打死就不好說了,哪還用跟他在這坐馬車受罪。

    她懨懨的點頭“嗯”了一聲,看樣子大概是有些暈車,體弱受不得長途顛簸。到底是孩子心性,有口氣就只想着玩樂,累了就想睡,渾渾噩噩不在意受了多少傷害,因爲早就記不清了,也不一定有機會報復回來。

    常人眼中,這種傢伙就是瘋瘋癲癲的二傻子。

    月泉淮想從她嘴裏逼問很多事,但又知道她不怕死,根本無從下手,只能徐徐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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