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餘污 >57.我抱着你
    王師祭隊姿容莊嚴,棨戟遙臨,從帝都一路向東,浩浩湯湯往喚魂淵方向而去。更新最快┏┛

    這一路大約需要走上三日,第一日傍晚,他們到了鳧水邊。僕役們開始負責安營紮寨,給主上們收拾居處,而貴胄們則被喚到了王帳中用膳。

    墨熄進去的時候,大部分貴族都已經到了,法術撐出的偌大營帳里布了百餘席,侍女引他去了他的位置,他看了一眼對面,慕容憐與他隔道相望。和所有參拜的世家子弟一樣,慕容憐也是一身祭衣打扮,繁冗複雜的寶藍色祭祀袍上繡着蝙蝠紋圖騰,端端正正束着藍金一字巾,襯得他臉龐愈發病態蒼白。

    望舒府和墨家,那都是英傑輩出的名門望族,慕容憐祖上福廕,他有資格佩戴一字巾也無可厚非,只是在座衆人心裏都有一把標尺,誰家後嗣如今配得上英烈榮光,誰家傳人又糟踐了先人碧血,每個人都門清。

    等人陸續來齊了,君上開腔了:“趕了一天的路,你們也都累了。傳菜吧。”

    宮娥端着盤盞飄然而入,姿態纖盈地跪在對應的貴族跟前,開始斟酒佈菜。他們是行路途中,食膾雖不多,四冷四熱一主食,卻都料理得很精緻。

    四冷碟是水晶餚肉,拌脆三絲,丹桂甜藕,霜天魚膾。四熱菜是蔥油四鰓肥鱸,蝦爆鱔,醋蘸蒸蟹,荷塘小炒。至於主食則是御廚拿手的蟹粉小籠包。

    墨熄昨天和顧茫吵了一架,心情很差,根本喫不進什麼東西,倒是比平日裏多喝了幾盞酒。

    其實重華每一年的這場尾祭,與其說是祭拜,不如說是對逝者的一個交代——今年又打了幾場勝仗,得了怎樣的法器,是否國泰民安。

    若是過去的這一年過得並不順遂,那麼尾祭的氣氛就會很沉重,而若是重華國運昌盛,則更像是告慰英烈在天之靈,酒宴間衆人也盡皆酣暢。

    “今年熄戰養病,雖有波折,但也算是個好年頭。”

    “哈哈,是啊,東境之前還收復了一塊失地,喜事啊。”

    嶽辰晴則在不遠處纏着他小舅窸窸窣窣:“四舅四舅,這個甜藕,你最喜歡吃了。不夠的話,我這裏的也給你!”

    他父親嶽鈞天已於不久前回城,這次尾祭,他自然也來了。見到兒子又纏着慕容楚衣討好,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咳了兩聲,警告地瞪了嶽辰晴一眼。

    墨熄瞥見了此情景,不免想起了顧茫第一次參加這種祭祀的舊事。那時候顧茫剛被老君上敕封,意氣風發,甚至還破例允他參加這原本只有親貴才能同行的祭典。

    當年顧茫爲了這份殊榮開心壞了,他的席位就在墨熄身邊,他忍不住興奮,一直不停地和墨熄說話。那時候他也和嶽辰晴一樣,興高采烈地說:“這個魚生真好喫,我聽說是御廚從鳧水裏撈出來的鮮鯉片成的,你嚐嚐看喜不喜歡?”

    墨熄閉了閉眼睛,烈酒入喉。

    直到宴終,桌上的霜天魚膾,他也一口沒動。

    回到自己的營帳區,墨熄正準備歇息睡覺,卻見帶來的衛隊長正緊張地立在風裏來回走動,一見到他,立刻迎將過去,惶然道:“主上!”

    墨熄擡眼道:“怎麼了?”

    “我……李總管命我看着顧茫,給他服藥。但是我剛剛去他的帳篷找他,找不見他的人,他連晚飯都沒和我們一起喫,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墨熄倒沒有太緊張,鎖奴環佩在顧茫身上,他能感知到顧茫就在這片駐地。他嘆了口氣,說道:“藥壺給我,你去休息吧。”

    “可、可您……”

    您難道要親自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麼?

    墨熄不想多說,只又重複一遍:“去吧。”

    既然他都已經這麼說了,衛隊長縱是覺得不妥,也不會再多言。他恭恭敬敬地把藥壺遞給了墨熄,依令離去。

    夜晚的鳧水邊,風很湍急,墨熄原地站了一會兒,醒了醒酒精的殘韻,然後在這屬於自己的這片駐地走了一圈。

    顧茫果然還在這裏,他靠坐在一棵水杉樹後,蜷成一團已經睡着了。

    墨熄垂眸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矮下身去,半跪在他面前。昨晚的餘怒未盡數消退,兩人之前的氣氛十分尷尬,墨熄沉默良久,才道:“……醒來了。回帳篷裏睡。”

    他實在不明白爲什麼每個人都有個營帳,搭都已經搭好,可顧茫卻要跑到樹底下以天爲蓋地爲席。

    “醒來。”

    喚了幾遍,顧茫都沒有動靜。墨熄不禁有些心煩,擡手推了推他。

    可誰料就這一推,顧茫就像稻草人似的徑直側倒在了地上。月光透過杉樹林錯落的針葉照着顧茫的臉——

    那張臉已經完全彌矇上了病態的潮紅,原本蒼白的皮膚就像在暖霧中蒸過了一樣,他的雙眸緊閉着,長睫毛簌簌發抖,溼潤的嘴脣因爲透不過氣來而微張着喘息,眉頭也下意識地痛皺着。

    墨熄一驚:“顧茫?”

    他擡手去探他的額頭,竟是燙得驚人。

    他忙把燒熱昏迷中的顧茫扶起來,一路架着他去了屬於顧茫的那個小帳篷。所幸羲和府的駐地位置偏,帶來的人也都歇下了,這一幕並沒有被任何人看見。墨熄掀開帳簾,把顧茫往牀上放。

    顧茫恢復了一些知覺,他睜開惺忪迷離的眼,幾近朦朧地望了墨熄一眼。

    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他掙扎着起身,要翻身下牀。墨熄單手抵住他,一面壓着心裏的焦急,一面咬牙低聲道:“躺好。鬧什麼?”

    顧茫咬了咬自己濡溼的下脣,眼睛裏的藍色好像都要化成水汽溢出來了。墨熄被他這樣看着,心跳陡然加快,不由得捏緊了手指,直起身子,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

    可顧茫還是這樣怔忡地看着他,或許又不是看他,顧茫眼睛裏的光澤更多地聚在墨熄佩着的帛帶上。

    病中的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真等開口的時候,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於是又重新咬住了嘴脣,過了須臾,忽然又要起來。

    墨熄一把將他按住:“你幹什麼?”

    顧茫整個人已經燒迷糊了,他揪着墨熄的衣襬,那麼固執地要往下爬,想往地上去。

    墨熄厲聲道:“顧茫!”

    自己的名字似乎喚回了他的一點意識,顧茫瑟縮一下,身形更佝僂,甚至可以稱之爲猥瑣了。他幾乎像是一團爛泥,扒着牀沿從上面滾落。

    可他被墨熄制住了,他被墨熄攔了去路。

    他原處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喃喃道:“你放我下去吧……求求你,放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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