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59上 獨酌買醉遙想當年 一夜長行虛實俯仰
    緩緩地夾了十來粒花生豆送進嘴裏,悠然地將皮蛋蘸料而後咀嚼下嚥,接着一杯五十多度的白酒自斟自飲——嘬一口、臉一皺、嘖啊一聲,而後端起一瓶啤酒倒入另一小杯——頭一仰、抿抿嘴、鼻孔裏嘆一聲……如此反覆。

    巴掌大的低矮小店,東南角靠牆處,一人一桌一凳。桌上一小盤五香花生豆,一小盤黃瓜拌皮蛋,一瓶白的一瓶啤的。一尺小桌,一人獨飲。

    一天幾乎只爲這一頓而活的人,即便囊中羞澀,也要按規矩講排場。

    近來老陶接到了幾筆新單,一大早要開車十公里去送貨,備貨的工作挪到了晚上,虛胖的老陶幹完活哪有力氣再喝酒。所以,喝酒的二人組合剩下了鍾理一個。衆人喝酒圖熱鬧,兩人喝酒是消遣,一人喝酒純屬買醉。近來總是獨獨一個的鐘理在這家小店裏受到了不少人的別樣關注和別樣評價。

    極好面子的窮光蛋爲了遮掩沒錢的一切舉動,無不是啼笑皆非的。鍾理爲了少花錢,一盤花生豆他總是喫七八個便停筷子,喝一杯酒停一分鐘,挑幾段黃瓜再撂筷子……兩人喝是歡,一人喝是悲。悲加上窮,窮披着面子,這場面複雜到多情。

    一人喝完了一瓶白的一瓶啤的,臨近午夜,鍾理飄着身子出了小店,不知該往哪裏去,於是順着昏暗的街道隨意漫步。

    在本該提個大缸子泡枸杞菊·花、靈芝切碎浸白酒兌蜂蜜、臨睡前舀一杯紅葡萄酒下肚的年歲裏,鍾理卻天天用各色劣質白酒糟踐自己。如果說割腕、跳樓這類自殺是慘烈的、勇莽的,那麼鍾理這種自賤自殘到自殺的方式,對比之下無不顯得異樣浪漫而詩意。

    幾個小時前,他親手把父親掀倒、將兒子重打,幾個小時後,那一老一小在地上的樣子還刻在他腦海裏。話說,這鐘理到底是怎麼了?是失敗和失敗附贈的世俗眼光將他推逼至此?是自己爲了在酒中找尋安慰和療愈獨行至此?還是酒精廠家用上癮做套兒將世間的酒鬼引誘至此?

    有沒有一種科學解釋是長期喝酒——喝劣質酒——會喝壞腦子?長久之下喝得人情緒失控、性情暴躁、舉止無常?要真有,該多好。鍾理希望自己身上有一個如殘疾一般天生的、客觀的藉口爲自己的種種種種當掩蓋。如此,當別人批判他的時候,其實是在批判他的殘疾病、狂躁症或躁鬱症,而非批判他本人。

    官渡之戰之前,曹操已小有規模,挾天子以令諸侯,廣納北方英雄。曹、袁開戰前袁紹令陳琳發檄討曹,那篇出名的檄文將曹操罵了個狗血淋頭,不僅如此,還罵到了曹父及其祖父。瞧瞧,曹公亦有此遭際,何況世俗凡人。一個人再成功也有瑕疵。某種程度上說,還是阿Q聰明,持有精神勝利法的人永遠可以絕對地勝利,絕對地將瑕疵從自己身上撕掉。

    鍾理豈是阿Q,他撕得掉嗎?

    他撕不掉。人們常將一個人身上攜帶的美醜、成敗、榮辱、窮富、蠢慧等等等等與這個人看作一個共生體,作爲受過常規、世俗教育的人,鍾理也是這麼看待自我的。由此,他非常痛苦。

    無法剝離、抽身,故而無法超脫自我。

    昏昏沉沉,飄飄蕩蕩,肉體如此虛浮,爲何靈魂如此沉重。他想倒下假裝醉了或睡了,可他又不屑於這般低級的表演。於是,繼續走,繼續走。滿城漆黑,沒有觀衆,何必多情。

    走街串巷,沒有一個目的地。嘴鼻發乾,肺腑燃燒,酒如柴火,在炙烤着鍾理的肉體。

    幸福的家庭此時此刻該是聚在一起彼此溫暖吧。絕望之後重新站起來,有過這類經歷的人們常形容爲“重生”,那是否是說,絕望的谷底,即是死亡的沼澤。沒錯,鍾理此刻正走在死亡的沼澤中。高一腳、低一腳,長一步、短一步,如陰鬼一般,他在午夜的大都市裏走着貓步和虎步、龍行和凰舞。

    不知在與秋風打鬧的光影中晃盪了多久,鍾理無意間來到了那家以前經常去的燒烤店附近。聽說那家燒烤店國慶前關門了,聽說像他這樣的廢人喫不起那裏的燒烤了,聽說大強和老雷的媳婦見他因喝酒把生意和家庭敗至如此都不願意讓他們出來和他喝酒了……

    歪歪扭扭,終於走到了這家燒烤店的門口。幸好關門了,要不然鍾理還沒個熟悉的地兒供他坐一坐。屁股一着地,醉漢忽地倒下了,八尺長的北方漢子一下倒在了骯髒的臺階上。

    似曾相識……

    大腦逐漸麻木,如同死亡一般。酒精有序地關閉大腦中的一扇扇小門,從核桃大小的麻木到整個一側頭顱的麻木。如果不是秋風的張狂牽引着他的心跳,恐怕他已失去感覺。鍾理的頭貼着大地,體會着藥物的能量通過麻痹自己最後麻痹大地、麻醉地球的整個過程。既已如此,也不羞澀。鍾理五體攤開,與天對峙。看吶,天旋地轉;瞧啊,地動山搖。

    什麼是虛幻的臆想?什麼是真實的刺激?

    鍾理雙耳關閉,卻聽得到甜言蜜語;雙眼微閉,卻看得到後世今生;他此刻心靜如水,卻感受到北國冬月漫過膝蓋的冰涼和瑟瑟……靈魂脫去皮囊,神采忽然清奇。朦朧,成了人與神特定的交流頻道,只有在朦朧時人類才願意以最通暢的耳道、最虔誠的心靈去聆聽神的教誨。不知朦朧是大腦天生的缺陷,還是人類這種高等生物的智慧體現。聽說,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思考均是在這朦朧地帶中醞釀而生。

    是神創造的人,還是人創造的神?

    那些站在人類智力頂端卻投靠了神的科學家們,會給出什麼樣的答案呢?這世界的奇妙遠超出世俗之人的理解和幻想,一切板上釘釘的論斷常顯得膚淺急躁,畢竟那麼多的終極問題還得不到科學家們的響亮回答。

    過去數百年,那些曾經以及現在始終驚豔世人的前瞻貢獻,說成造物主假借人類之腦送給人類的禮物似是更妥帖一些,由此看來,數百萬年以來人類龐大的數目不過是造物主顯跡的載體罷了。也許宗教的起源和科學的開啓得益於一些人基於異能而發現的神蹟,比如說耶穌偶然得到耶和華的點撥,愛因斯坦在夢中看到了相對論。

    俗人一個,沼澤之中,揣度什麼天外之事!可笑可笑!醉酒朦朧、大腦麻痹的鐘理使勁一笑。他該如常人一樣關注自己的生活和行爲,可像他這樣臭名昭著的壞人和敗人有什麼好關注的呢?喫飯、發呆、發脾氣、喝酒、酒醉、睡覺——第二天、第二年亦復如是。

    時光在他身上失去了意義,所以它才放棄了他吧。

    鍾理曾有過人人羨慕的高光時刻,正經國企的中層經理、薪資待遇高於一般人、早早有房有車有兒有女、在市場里人人見了他總先笑眯眯地打招呼、鍾家鋪子裏那些年常聚集着各種求他辦事、約他喫飯的人……十年前,他喝過六千元的紅酒、穿過七千元的皮夾克、買過一萬多的手錶;曾經,他替部級領導辦過事兒、籌備過市級大型會議、收過二十多萬的紅包;曾經,他成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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