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後,王福逸反省自己,爲何事業上還算順利,感情上這般多磨。他已經三十七歲了,他在人海中等了二十年,纔等來一個馬桂英,可桂英要找的那個人早已得到,且並非是他。可笑自己這幾年來一直在做白日夢。王福逸不敢也不屑於打聽馬桂英的家庭狀況,但是他夢見桂英的家庭非常不幸福、婚姻不快樂,她有離婚的一萬種可能性和一萬種必然性;王福逸不期待他倆在一起之後桂英是喜歡工作還是喜歡顧家,無論何種選擇他都尊重她,然而在白日夢裏,他夢見他們倆成爲事業夥伴,出雙入對,彼此信任,一個在外拼搏一個在內管理;他不奢望也不期待他們倆這般年歲了會有自己的親生兒女,但是他夢見自己將桂英的兒女視爲己出、全心付出,他還夢見兩孩子在他老邁後回報給他一份善待和恩情……這個中年人一定是走火入魔了,每次從白日夢裏醒來時,眼角常含淚水。
他愛她開放的心態、包容的微笑、能幹的雙手和沒有瑕疵的心靈,他愛她爲人仗義、做事負責、交友慷慨、待人平等,他愛她微胖的肉體和不青春的年歲所包裹着的善良、柔美、倔強、成熟、堅韌還有對自己的絕對自信。她強大卻不復雜,她讓人信服可敬卻不令人畏懼,她有野心卻不失詼諧和嬌憨。她身上有種與年齡無關的謙卑、與容顏無關的征服力、與出身無關的勇氣,與所做行業、所處身份、所得待遇統統無關的高貴和自信。
王福逸從最開始很明白,馬桂英是開啓他人生幸福順暢、飛黃騰達的黃金鑰匙,偏偏他得不到。他將馬桂英視爲他所能接觸到的最真誠、最可敬的女性,卻將自己埋入嗆鼻凹凸的塵土中。
馬桂英有那麼完美嗎?
誠然,人無完人。王福逸對馬桂英的瞭解並非有誤,只是不全。正因爲不全,所以才完美。如此濃烈的情感,幸虧馬桂英沒有知覺,才顯得不那麼齷齪。
話說,馬桂英作爲女性真沒一絲絲感知嗎?要知,世間的笨女人着實不少。馬桂英入安科展時已經生了漾漾,爲人妻、爲人母者,哪有這方面的心思?再說,她的性子於外向來粗糙豪放、不計小節,從小也知自己長得粗狂魯莽,哪會料到自己在這般年紀、這樣身份還有如此的桃花運。
馬桂英的無感,並非是因爲她麻木蠢笨,而是因爲她心正意純、沒有雜念,這正是王福逸所傾之處。
一切不可思議的完美,如果不是認識誤差所致的一瞥驚鴻,那便是因爲人距離完美有着無法超越的天塹。
桂英回完信息,福逸詢問桂英下午的工作。說是詢問,其實是幫她重新梳理或局部調整。聊了半個鐘頭,桂英接到電話要去工作,福逸於是心滿意足地離開展館回自己公司去了。
下午兩點,老馬一個人着實無聊。桂英公司今天開展,他早有看展的念頭,顧慮一個人不方便也無趣兒,鍾能很忙攪擾不得,只能給行俠打電話了,不知他下午有沒有空。行俠一聽是去看展,還是老馬女子英英辦的展覽,掛了電話向老婆子請了一下午的假,打了輛車出來了。兩人集合後趕去會展中心,老馬買票時行俠環視展會正門口的一個個大牌子、一排排花景,震撼不已。
三點整兩老頭持票進了正門後在會展中心的地上二層,行俠想去一樓的幾個展館近距離觀展,老馬害怕碰見桂英,誆他說高處看得更好還不會碰上小偷,兩人於是從東往西,在二樓的欄杆上俯望幾個展館。
整個展會的會場明如正午的打麥場,耀得兩老頭一路眯着眼;環視整個展館,空中掛的廣告牌多得跟蘆葦穗一樣;會場上的噪音大得兩人面對面一米遠還得扯着嗓門喊,不喊聽不見。黑黑的人頭像黑豆兒一樣灑在會場各處,底下的人挨肩擦背地往前小碎步走,瞧着跟螞蟻、蝗蟲似的。播放視頻的大小屏幕掛在各種各樣的牆上,遠看像三十年前土牆上的獎狀或年畫一樣貼得滿滿當當、不留縫隙。
“建國哥你看那兒,一羣姑娘跳舞呢!”走在前的馬行俠傻呵呵地指着一處給老村長看。
老馬走過去也瞧見了。瘦瘦的姑娘們穿着露肚子的小衣服、短裙子在土炕大的臺子上蹦蹦跳跳,引來了三四十人在周邊觀看。兩老頭跟看唱大戲似的憨憨地瞧了十來分鐘才走。
“哪是開會呀!明明是領導講話呢,傳達啥事兒呢!跟娃娃上課有點像!”老馬糾正。
行俠點點頭,二老繼續往前走。
“咦!你看你看,還有記者呢!那拍照的,瞧見沒?”走了五七分鐘,行俠回頭衝老馬急招手。
“那兩人還握手呢,談成生意了是,談生意還拍照啊!哈哈……”從不懂商業的老馬跟看皮影戲似的嘿嘿一笑。
“你看這裏巡邏的、談生意的、喝咖啡的、演講的……哎呀你女子這展會弄得可以哇!”行俠誇讚。
老馬見這不一般的場面也被征服了,雖沒應答,心裏早樂開了花,樂得還以爲整場展會都是他女子馬桂英一個人整成的。
“誒有洋人呢!”老馬指着幾個聊天的外國人衝行俠嬉笑。
“嗯我瞧見了,好多呢,那兒!那兒!那兒——都是洋鬼子,長得跟咱真不一樣,白臉蛋、銀頭髮,老遠瞅着就不是中國人。”
“嗯。還不少,三四十號呢。”老馬在空中指了指。
“你看那寫的字也是外國文字,咱看不懂那個!”
“寫的是漢字,咱也看不懂,你曉得啥叫‘系統供應商’不?”老馬揶揄行俠。
“額(陝西方言中的‘我’)不曉得!咱一年學麼(沒)上過,《三字經》還沒背利索,哪知道‘系統’啥‘商’的!”行俠搖搖頭,拍了拍屁股,繼續往前走。
慢慢悠悠走了幾十米,行俠指着下面說:“下面搞活動呢!你看主持人在臺子上說話,底下一羣人……”
“嗯。”
兩老頭趴在欄杆上正瞅着,忽然後面有人打斷:“您好!你們有空嗎,參加下我們的論壇,關於安全防護的!”
兩人往回轉身,見是個俊俏的小姑娘,提着兩個紙袋子衝他們說話,好像是要送他們紙袋的意思。
“額……”老馬一開口意識到自己濃重的陝西腔,怎麼說別人也聽不懂,忽然羞澀,閉嘴了,翻着白眼仁求助行俠。
“哦好好好!”行俠會意,接過紙袋子,然後在姑娘的引領下進了論壇現場。
老馬跟在後面,也接了紙袋子。兩人不知道要幹什麼,反正拿了東西跟着人家走,然後在示意下找到座位坐了下來,見那女孩子走了,兩老頭鬆了一口氣。
“額不會說普通話,額一開口人家聽不懂!”老馬撓着耳根低頭解釋。
“我猜着了,我這些年在深圳就學到了一個本事,你說‘啥’,不要說‘啥’,要說‘什麼’!這纔是普通話!”
老馬點點頭,心裏好笑。
行俠翻着袋子,見裏面有一支鉛筆、兩沓資料、還有一個小盒子,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副精緻的餐具,忍不住掏出來摸了又摸。老馬觀望整個會場,約莫有幾十個村委會那麼大,大屏幕上寫着什麼“安全”、什麼“雲存儲”、什麼“論壇”的。大紅臺子上有人在話筒前講話,老馬根本聽不懂,明明是中文,真真一句聽不懂。底下全是一排一排的紅椅子,一排大概有五六十椅子,從前往後約莫一百多排,底下好多人認認真真地聽講,只是會場後面空了幾排,這大概是那個女孩子在外面找人的原因吧。
老馬轉頭見身後三米外有個小屋子,裏面坐着一個男生,約莫二十來歲,嘴裏一直嘟嘟囔囔地講話,外面根本聽不到聲音。這是幹什麼呀?老啊納悶。撞了撞行俠,用下巴指了指那小房子。
“那啥?”
“誒?哦……那是同聲傳譯,牌子上寫着呢,給外國人翻譯的。這麼說……這裏還有洋人呀。”行俠驚喜。
“哦!啥是同聲傳譯呀?”
“我兒子給我講過,說領導在上面講話,這個人一翻譯,底下的外國人就聽到了。那人說一句,這人翻一句,跟雙簧一樣!我兒子說這工作工資賊高!”
“哦!這個呀。”老馬點頭,接着又說:“那這活兒多輕鬆呀,動動嘴皮子就完事了。”
“咦!不!你翻譯錯了鬧笑話的!我兒子說同聲傳譯的很多年紀輕輕成了禿子——壓力太大!”
“哎呀呀!難找媳婦呀!”
“你有頭髮也難找呀!現在這女子多稀缺!不像咱那時候一頭牛換個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