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兒,你做啥呢?”表嫂找不見她,路過後院見她蹲在地上。
“我撿些花種子。”曉星擡起頭笑答。
“撿那幹啥?這花引得快,稍不留神一夏天長一地,噝……你們城裏還有養這種花的地方啊?”表嫂不懂。
“沒。我明天去我們村,給我媽他們掃墓,想在墳上種些燒湯花。”
“哦……”表嫂愣了片刻說道:“那我跟你一塊兒撿吧。”
兩人一南一北,在巴掌大的小花池裏,一手伸進黃土中,挑撿黑豆模樣的小種子。
“你大姑愛這花,年年種、年年養,上八十的人了提着大桶給花澆水,也不嫌累呵呵……”表嫂笑眯眯地回憶。
“我知道。我婆(奶奶)愛這花,所以我大姑和我小姑都愛,引得我媽也愛這花,到現在我也愛燒湯花。從小在院子裏見慣了,去了南方從沒碰到過。”
“你那兒是紫色的,我這邊這棵是金黃的,兩個品種,種子要不要分開?”
“不用,到時候混着種,長成什麼樣就什麼樣。”
“嗯也好。過幾天你大姑入墳了,我也給她墳後點兩棵。”表嫂說完,兩人慢慢地笑,那笑穿越了時光。
撿完種子曉星趕緊回熱炕上暖身體,沒多久家裏來了很多人,是表哥同村的鄉親過來幫忙處理後事的。打墓的商量打什麼墓型,後廚的商量請多少人,打掃家裏的已經開工,出去採購的也準備出門……曉星幫不上忙,家裏來往的那些人她也不認識,自己待在這裏還要表嫂分心來照顧,如此還不如早點去小姑那邊。跟表嫂說了以後,表嫂喚來兒子桐生送她去碾橋村的小姑家。
收拾好東西上了路,兩人出了南郭村,一路朝北行。路過好幾個村莊,熟悉的村名,陌生的光景。村寨大小依舊,卻早非原來的屋舍——家家白牆紅漆金銅輔首,戶戶二三層的小洋樓,門前的水泥地和城裏的別無二致,門口栽種的小花小菜依然保留着鄉野氣息……小時候包曉星多次來過這裏,如今望而生畏。
繞過一個村子、穿過一條黃乾渠、行過一座鋼鐵橋,唯見一片空曠映入眼簾。數百畝黃土地一溜一溜齊齊整整;遠方山巒起伏、溝壑縱橫、松柏可見,偶有野鳥老羊幾聲輕喚、數十大雁高空同行……柏油路上奇形怪狀的車子在街上穿行,望去不失包容與生機;路兩邊白光細風、黃草綠樹、一溜溜小牆白粉灰檐煞是好看;正路過的小村秋木層層、青煙不絕,村人門口的籬笆、地裏的茅舍、樹上的鳥窩、路邊的黃葉……一派秋容,幾分野趣,包曉星坐在摩托車上看得癡癡呆呆。
故鄉之秋,她該是二十多年沒見了。
一路所經,有濃蔭的地方便有村莊,有樹林的地方便是陡山。包曉星由衷地羨慕生在鄉野的鄉親們,他們寄心野趣與空曠、存身黃土與耕作,他們是踏實的、自由的。
注重條款、秩序、數字和效率的城市失去了野蠻和野趣,而與城市不遠不近、非親非疏的鄉村卻兼顧了崇尚文明與秩序、保留野蠻與野趣兩種天性之樂。鄉野人自由地在兩種樂趣裏遊走,在兩個極端之間尋找最舒適的地帶。當需要野性時他們脫下不菲的套裝,換上舊布鞋和破棉衣,在泥土地裏揮汗如雨,在山丘谷壑中打鳥捉兔,抑或在荒草地裏約架比酒;當需要文明時他們修飾粗俗、遮掩野蠻,穿上百褶裙、小布鞋、荷葉袖的蕾絲上衣,化上網絡裏學來的流行妝容,戴上禮貌和禮儀,小碎步地出門而去。
鄉野人是自由的,因爲他們可以選擇——可以選擇追隨社會虛浮功利卻空心化的大潮,也可以選擇留在故鄉扮演木訥虔誠的苦行農。他們是幸福的,因爲他們既可以坐車去城裏見識城裏人的生活,或者打工賺錢融入真實的城市生活,也可以在田間追尋新生的蝴蝶、逗蠢笨的毛毛蟲、調戲一隻山羊、和一頭野豬搏鬥……鄉野人或許沒有廣博的資訊、專業的知識、豐富的見解,那是因爲踏實充沛的鄉村生活不需要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去僞裝什麼。如果有一天他們需要,一點努力即可獲得。花錢能得到的高級哪算得上是高級呢?輕而易舉俯拾可得的東西哪算得上是珍貴的或者是智慧的呢?
近處山谷明淨如妝,遠方高陵慘淡如睡;所到田地一半栽種各色果樹一半迎接秋冬休耕;路過村莊虛戶風來、門設不關、人煙稀少卻青煙嫋嫋。多少年沒有回鄉的包曉星,彷彿被這一路騎行的所見所聞忽然打倒在地。
二十三年城市淘沙,暗積多少虛、浮、焦、躁、鬱,如今重回故鄉,那些精神污垢、胸中不快、心理黑暗瞬間被擇去、洗淨、晾乾。
回到家鄉,真好。
包曉星後悔這些年沒有早些回鄉,聽起來種種不可推卸的理由拖絆着她——女兒出生了、孩子太小了、店裏離不開、兒子出生了、女兒中考了、兒子小學上不了學、女兒高三了、女兒上大學了……各種原因歸根結底,一來故鄉無父母,二來自己不想回。倘若早一點回鄉,早一點多回來看看,恐怕那般的她並非今日的她。
沒多久桐生的摩托車趕到了鎮上。今天運氣不差,趕巧碰上了鄉里的集會,曉星好奇喚桐生停車,她想在集市上走一走。上午十一點,正是秋冬時節一天中最舒服的時刻,天氣半暖半寒、乍晴乍陰,集市的主幹道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彎彎扭扭幾里長的幹道兩邊密密麻麻擺滿了農貨,狹窄的走道上鄉人摩肩擦踵地閃着身子朝前走。桐生沒法騎車,他繞道在北頭的終點等着這個遠來的姑姑,曉星則一人慢慢悠悠地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