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73下 茫茫雪地叩問三生 幽暗酒館推心何處
    “嗚——對面的山頭有人嗎?”小麥雙手作喇叭狀朝對面的山頭喊。

    “嗚——我是一隻狼!羊在哪兒呀?”小龍喊完,回聲盪漾。

    “啊——誰在說話呀?”哈哈在前也合手大喊,喊完朝大哥哥大姐姐笑。

    包維籌左肩扛着農具右肩扛着自行車,嘴裏叼着煙,用身體在笑。

    “嗚——貓頭鷹,哥們兒你在哪兒呀?”江小龍一字一字地向山谷中問話,那聲音隔着五里路也聽得見。

    “啊——雪下大一點!再大一點!”小麥蹦蹦跳跳朝天召喚。

    “雪再大一點!”哈哈學姐姐的話。

    “老天爺,你在線嗎?”

    “千里耳,你聽得到嗎?”

    ……

    衆人稀疏地走成一排,跟西天取經的隊伍一樣。悠悠然地回到家時,地上已經一層白了。包曉星推開自己的家門,衆人在門外等着她,因爲她腳上穿着父親留下的一雙舊布鞋。感謝這舊布鞋,給了她再一次回家的機會。

    換了鞋,包曉星從後院往門前走,經過家裏的農具、兒時的手推車、父親留下的草帽、母親的紡線車、燈繩子、房門、馬褂、窗戶、柱子……終於,她出了家門。戀戀不捨,終有一別。心中的情感被年歲壓抑,她看起來總是那麼安靜、那麼平和,安靜而平和地望着維籌將家門用新鎖子重新鎖上。

    這,也許是她有生以來最後一次回家了吧。

    還是女人敏感,也許,無家可歸的心情亦只有小麥明白。包曉星換個鞋用了將近二十分鐘,小麥早看出了她眼中的傷感,提議道:“星姑,要不你今晚睡在這兒吧,我跟小龍先回去。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在這裏呆一晚上唄!”

    按約好的衆人本要去大哥家喫晚飯,可能小麥覺着人多不便,於是說出了這句。無論如何,小麥說出了包曉星的心裏話——她捨不得這樣離開包家垣。可是明天上午要去鍾家灣,下午去大姑媽的喪事,而返程的車票在後天中午,她還沒有陪夠年邁的小姑。女人猶疑不決,兩眼望着哈哈沉默。

    “咋?星姑你今晚是要去姑奶那邊睡嗎?我媽早把炕收拾好了,等着你呢!”維籌有不捨,挽留。

    “姑你今晚在這兒睡,明早八點我過來接你,然後咱去鍾家灣,最後去南郭村——怎麼樣?”小麥問。

    此時此刻,包曉星完全不知自己心裏怎麼想的,小姑那邊捨不得,包家垣她更捨不得。最後,她聽從心意點了點頭:“成。”

    “小麥,你倆也去唄,家裏晚飯好了,準備了一大桌呢。”維籌挽留同輩的親戚小麥。

    小麥執意要走,曉星隨她,於是目送兩人離開包家垣趕往碾橋村。如願以償,包曉星特別高興,終於可以在包家垣逗留一晚了。晚飯後曉星想去看雪景,大嫂找來一雙厚厚的棉靴子給她穿上,二嫂取來二哥的軍大衣給她披上,包曉星武裝成大熊一般出門了。因爲有雪,天黑了並不暗,天地間明晃晃的,曉星一個人慢慢踱步出了村,這才發現後頭還跟着個好奇的小人兒——哈哈。

    “姑奶奶,你去哪兒呀?”哈哈吹着小手問。

    “麥場上。來,咱倆一塊兒!”曉星迴頭伸手,哈哈趁勢跑上去拉住了姑奶奶的手。

    兩人牽手穿過小巷,繞過一米粗的皂莢樹,穿過曾經的柿子園,到了東邊的打麥場。原先闊大的打麥場現在一大半被徵用了,剩下的邊角成了曉星今晚的遊樂園。她拍了拍哈哈身上的積雪,給小孩戴好帽子圍緊圍巾,然後伸手去接輕如羽毛的白雪,不停地接。哈哈學着大人的模樣,凍得又跳又叫。

    早年碾壓麥穗的石碌軸竟然還在,曉星少女一般踩在上面轉了幾圈,然後跳下來在麥場上小心翼翼地奔跑——天呢,自己竟然還能跑起來!女人樂得輕聲笑,好像回到兒時,好像發現了一個新自己。南邊的泡桐樹粗得驚人,曉星抱也抱不住,仰望巨大的樹冠,女人不由地想要許願。早年打麥場西邊有叢月季花,因無人打理月季花的主幹長得比胳膊還粗,曉星拉着哈哈到處小跑,可惜並未找到月季花的影子。

    蒲公英、牽牛花、仙人掌、掃帚草、地梢瓜、馬齒莧……打麥場上的造化之秀,如今何在?無花果、酸棗樹、核桃樹、石榴樹、構樹……那些引發一代代孩子們組團尋寶的動機,如今消失何方?老柳樹、香椿樹、火梨樹、白樺樹、桑樹、榆樹……文明之前的老樹,今還殘留幾棵?喜鵲、啄木鳥、鴿子、黃鶯、八哥、烏鴉、信天翁……樹上自由的天使,是否已然絕了蹤跡?黃草蛇、野兔、刺蝟、蟾蜍、蚰蜒、屎殼郎……那些有故事的主兒,如今身居何處?

    一粥一飯皆明瞭,一草一木多昂然,守着愛與美的世界,細水長流、恩愛白頭——過去的時代像戴着美瞳一般,讓包曉星無比眷戀。夏日的午後在自家的樹蔭下、涼棚裏搖着蒲扇、吐着西瓜籽,冬日的午後坐在花池邊曬着太陽喝喝茶、拌拌嘴。老小孩老小孩,兩人老了老了還能互相取樂,你逗逗我我罵罵你,如此過完一生,死有何恐!即便一個人先於另一個人離去,剩下的人守着另一個人的靈魂,繼續努力生活,不讓兩人的小世界垮掉——屋裏要利落清爽、飯菜得精緻有味兒、田裏要生長收藏、生活須優雅有韻——奔着這個目的,留下的人餘生定不悲涼。勞碌和豐收總是充實的、溫暖的,生機勃勃的蔬果和莊稼總是喜悅的、圓滿的。對世界付出愛,世界便饋贈愛。

    包曉星幻想着自己的晚年——她和鍾理的晚年,在包家垣的晚年,亦如這些年幻想的同款晚年。說穿了,她依然是個農二代,在老朽時,惟願落葉歸根。這幻想並非源自中國傳統文化的薰陶,僅僅是一個在外遊子的誠心所向。

    幸福是每個人心裏畫的一個圓圈,踏進了幸福之圈便坐享幸福,出去了即便壽、富、貴、安、樂,自己也感知不到幸福的存在。幸福很飄渺也很簡單,幸福常被西方人當成一門學科去研究。包曉星爲這無用功忙了半輩子,卻不能讓自己幸福,更不能帶給兒女自在快樂。作爲母親,她自覺失敗。地上的雪已經一層厚了,踩上去沒有聲音卻有了厚度。真想給兒子堆個大雪人,學成到現在還沒見過雪花呢!

    “成成?成成?學成?”

    “哎。”

    “叫你下來寫下來寫,你怎麼老上去呀!”中年人高聲裏壓制着不滿。

    小孩沒說話,對話陷入寂靜。

    改換語氣後,中年人繼續說:“上面光線太暗,對你眼睛不好,你幹嘛在上面寫作業呢?趕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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