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100 大結局(上)
    (明天校對,下週最後一章。)

    第二天老馬撂下諸事,專門在家訓練老黃。二黃死後家裏還有三隻狗,三狗性情不一,大黃調皮活潑是個大憨子,三黃愛叫愛咬是敗家子,老黃十二歲了老態龍鍾跟牛似的整日癱臥。老馬思來想去,唯有老黃靠得住。

    早年訓練老黃時常用一隻老布鞋,老馬翻箱倒櫃花了兩小時才把那隻僅剩鞋底的破鞋找了出來,老黃一聞舊物十分興奮。老馬頻將鞋底扔向漾漾,老黃撲騰着從漾漾身邊叼回鞋子給老馬,如此反覆練了三天,直到漾漾拿着鞋底老黃圍着漾漾去搶鞋才罷休。八月十五號晚上,老馬爲漾漾做了個小揹包,包裏只容得下一隻鞋底。從此之後,漾漾走到哪裏鞋底背到哪裏,老黃也跟到哪裏。一小人一老狗形影不離,惹得屯裏人又來看熱鬧。老馬爲獎勵老黃,每天晚上煮了肉叫漾漾親手餵給老黃。

    八月十七號黃昏老馬回到屯裏,原等老黃跟漾漾歸來不巧等到一通冷門電話。是馬俊傑從廣東打來的,說他父親前天去世,昨天火葬後今天坐飛機回來埋骨灰。老馬聽說天民也走了,一時心中慼慼,聯想年初去世的鐘能,大概猜到了自己的結局。大晚上正悲哀間,桂英也來電話報告此事,另說她公司老總也於一周前在醫院病逝。老馬至今猶記得那個步伐矯健聲音鏗鏘的老錢,只可惜一次相見再聞竟是死訊。

    這一夜漾漾睡在身邊,老馬卻連連撫摸蒼老遲緩的老黃。

    晚秋落葉隨意沉浮,初春小草隨心破土,物各有疇,人各有命。

    《菜根譚》雲:人之有生也,如太倉之粒米,如灼目之電光,如懸崖之朽木,如逝海之一波。知此者如何不悲?如何不樂?如何看他不破而懷貪生之慮?如何看他不重而貽虛生之羞?

    浩瀚歷史,渺茫英雄,到底何歸?開國的嬴政、李淵、朱元璋,持柄的郭子儀、于謙、曾國藩,修政的魏徵、范仲淹、張居正,開創的唐玄奘、鄭和、李時珍……斯人如今安在?哲學家、政治家、軍事家、藝術家、大作家如今安在?那富可敵國的人、權傾朝野的人、子孫滿堂的人如今安在?

    笑春花墮入流水,嘆秋葉翻覆隨風。

    馬建國生自絕望的時代,也曾想超越時代,如今身處這個時代,他被時代甩在末尾。越想捉弄時代的反倒被時代摧殘得越苦。時代背離老馬的嚮往,現實叛離老馬的期望,社會背叛了老馬曾爲之奮鬥的好願景。既然凡人永遠追不上時代、改變不了時代,那不妨主動地避開時代吧,留一番沉潛幽靜也好。

    人活這一生,不過是爲了完成一個關於自己的故事。伊尹、百里奚、伍子胥成功了,袁鐵生、樊偉成、鍾能也成功了。被千古流傳也好、被百年唾罵也罷,被埋沒也好、被扭曲也罷,不過是一個故事,一個故事而已。凡人必死,凡人永存,命在生死之間,名在生死之外。

    即便自己說服了自己,老馬依然絕望和失落。如果人生不死,他會奢望什麼呢?在享受幸福之後,他也許會想窺探,窺探天地的祕密,在洞悉祕密之後自我隕落,像秋葉一般自由。可嘆幸福何其難得何其寬泛,有人視財富爲幸福,有人視激情爲幸福,有人視真理爲幸福,七旬老翁卻視今天爲幸福。

    彈琴的伯牙、寫辭的屈原、畫畫的梵高、天才圖靈、美人夢露、哲人休謨……在死神面前,如何死去、何時死去也是個問題。老馬常惱自己思慮過度,也許像鍾能那樣猝然離開是種幸運,像鐵生、天民、老錢那樣浪費多年在地獄門口跟人討價還價是否可憐可悲,畢竟人終有一死。出身、疾病、衰老、貧窮、平庸、脆弱、失敗、頹廢、無用、無能、厄運……這世間惹人悲傷的事情太多太多,該不該在晚年以後反反覆覆地思考這個事兒,是個問題。

    人生自古一場夢,夢到天涯睡獅醒。踏平世間坎坷路,一路走來太從容。

    自生自死,自厚自薄,自強自弱。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老馬翻了個身,面朝四爪長牙的漾漾。嘴邊許還有毛杏的酸甜、蒿芽的軟嫩、槐花的芬芳,眼裏許還有他拉犁翻過的地、洛河邊的老柳、鶯歌谷青紅正好的酸棗……

    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長作伴。哪裏讓心醇和,便在哪裏生活。哪裏讓人幸福,便在哪裏終了。老馬深夜沉思,也該是時候想明白了。

    老錢總去世以後,南安集團陷入行業熱議,一時謠言四起。李玉冰將深愛和悲傷埋在心底,爲穩定人心每日來公司坐班,老錢獨子錢本富得以專心在家籌辦喪事,接待行業老總、公司高層的頻繁弔唁或慰問。李玉冰本是伴侶卻在這時消失不見,選擇幕後支持,不可不謂心胸寬廣。

    疫情封閉、經濟倒退加之老錢去世,南安集團無意遭受了公司成立二十五年以來最冷的寒冬。先是五十二歲的蔣民義離開南安去了一家做安全技術的創業公司當公關總監,聽說年薪是南安的三倍。接着是總管行業協會的張夏張總帶着手裏的客戶資源去了一家上市公司做業務副總,年薪百萬。十月底Joden高薪請來的鮑衝以沒有發展前景爲由跳到一家外企從頭開始。年底海外部、業務部、衆城會、協會部皆出現了大量員工離職。

    錢本富這時纔看清公司人才的聚合源於父親而非自己,他開始緩和自己對李總的態度,暗中感激李總在父親去世前後對公司的無私支持。奈何大勢已去,人才的流動多半因待遇不足。南安集團作爲行業媒介、技術展覽的公司在眼下的疫情中根本無計可施,下半年的安科展、衆城會依然無法開辦。人們以爲疫情只是持續一段時間,誰知這場瘟疫耗了整個世界好多年,會展行業幾乎大洗牌。

    所有員工皆盯着李玉冰。人們以自己期待的方式去編排這個美貌的女人,認爲她應該哭泣、分心、悲不自勝、去奪家產……可惜沒有。李玉冰異常冷靜,老錢走後她與往日辦公並無區別。也許是因她失去過一次丈夫,也許是她早料到忙碌應酬的老錢這一天會早點來,所以局中人的她好像沒事人一般。人類表現悲傷的方式不盡相同,不是所有的悲傷都是女演員的嚎啕大哭,當李玉冰切身體會到被愛人如此拋棄無法承受時,那已是一年之後了。

    馬桂英從沒有去安慰李姐,她深知不合時宜地安慰更像是一種騷擾或二次揭疤。見李姐鎮靜公司穩定,她料自己亦將安然無恙。八月二十二號,馬經理決定請光年假帶家人回屯參加二哥的婚禮。

    風塵僕僕一日顛簸,二十三日晚上十點多一家三口被老父親開車接回屯裏。一回家三人爭先去看漾漾,此時漾漾早睡,睡着後凌亂的模樣根本掩飾不了她村姑的日常。扎着的頭髮斜到北坡,小背心被三黃咬破,花內褲掉的線一米多長,脖子上條條黑線,劉海一看便知是老村長用大剪刀隨便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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