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許久沒見到阿嫣了。
記憶裏她溫柔安靜,玉姿仙貌,才過豆蔻之年的少女,像是淅瀝春雨裏初綻的嬌弱海棠,令人心生憐愛,念念不忘,想要捧在掌心好生呵護,不讓受半點委屈。
那是他頭回想要護着一個女子。
於是他忍不住對她好,想看她笑生雙靨,明眸如波,想在楚宅裏擦肩而過時,聽她喚一聲“喬公子”。
今春明媚的春光裏,當楚元敬頭一次流露出欲將愛女許配給他的意思時,喬懷遠甚至欣喜若狂,決意護她一生周全,四時歡喜。
遂請了雙親問名納吉,締結婚約。
直到那天,吉相給他拋來青雲之路。
數個日夜輾轉反側,掂量權衡,喬懷遠終於發現,原來在他心裏,有些東西真的不堪一擊。當年少情懷與仕途前程擺在一處稱量,他更想要的其實是無須太費力便唾手可得的富貴前程。
而這錦繡前程,行將式微的楚家給不了他。即便是他跟謝家結爲連襟,以楚嬙那種性子,失寵是早晚的事,且京城與魏州千里相隔,他更指望不上謝珽的提攜。
喬懷遠最終選擇了青雲路。
而後毅然決然地挑了楚家最熱鬧的時候去將聘禮要回,以最難看的姿態,將從前的情分徹底斬斷,化爲飛灰。
他愧疚、不捨、遺憾,卻也僅此而已。他更沒想過,已經過定的親事忽遭反悔,阿嫣會落入何等處境,該如何自處。
那時候,他亦沒想過會有今日。
楚嬙任性逃婚,阿嫣代爲出閣,一夕之間,皇家御賜的婚書改了名字,她轉身嫁入謝家,成了王妃。而他攀上吉甫後的頭一樁差事,竟是充當皇帝的眼線耳目,來到魏州歷練。
……
此刻,魏州城外秋風颯颯,昔日閨中嬌麗的少女已爲人婦,華衣麗飾的坐在威嚴高臺上,受河東麾下衆官跪拜謁見。
玉姿瑰豔,千人矚目。
喬懷遠既打着巡查戶籍賦役的旗號,以御史的身份來了魏州,不論真實目的如何,明面上總得對王府做出恭敬姿態,在這場合行禮拜見。
上司三催四促,他避無可避。
喬懷遠硬着個頭皮,幾乎是以龜爬般的腳步挪到跟前,恭敬叩拜。
“下官喬懷遠,奉皇上之命來魏州辦差,幸逢今日演武盛會,特來拜見汾陽王殿下,拜見太妃、王妃。”
“喬懷遠?”謝珽也不讓人免禮,只居高臨下地垂目打量着他,沉吟道:“這名字有點熟。”
旁邊賈恂便道:“這是相爺吉甫的女婿,今春新科進士,受吉相賞識許以愛女,頗受上恩。如今正查閱戶籍賦役的卷宗,屬下已同鄭刺史打過招呼了,派了專人爲他清點卷宗。方纔來謁見的那位崔大人,正是他的上司。”
謝珽頷首,“查得如何?”
“卷宗黃冊都很齊全,賬目也十分清晰,足見魏州吏治清明。”喬懷遠恭敬道。反正河東軍政都在謝家手裏,賬冊上糊弄朝廷也不是一兩天了,如今調來的卷宗也天衣無縫,他挑不出半絲兒毛病。
謝珽泰然受之,又道:“聽聞喬大人科考前,曾與我那位岳父有舊?”
喬懷遠臉上一紅,“下官有幸承蒙楚大人指點文章,傾囊相授,纔有後來進士登第的喜事,一直深爲感激。”
謝珽垂眸,語氣輕描淡寫。
阿嫣的心頭倏地一跳。
年少時懵懂初開的稍許情懷在喬懷遠翻臉退親的那日,就已深深掩埋,再多的難過、失望,在被迫嫁來魏州時,也都隱藏殆盡。此刻她再看到喬懷遠那張臉,腦海裏固然有春朝雨日的舊事呼嘯而過,心裏卻已不似最初那樣失落。
尤其這等場合,她竭力端莊,不露半點異樣。
誰知謝珽會忽然提及?
阿嫣不自覺捏緊了手指,覷向謝珽,就見他也正望着這邊,雙眸深若幽潭,卻不似尋常冷厲。想來這男人身居高位,又沒真把她放在心上,不至於計較這點舊情過往。
遂牽起笑意道:“確實曾相識。”
“既如此,賜酒一杯。”
旁邊侍衛應命,斟酒端了過去,就聽旁邊武氏極默契地道:“既是楚家的門生,這杯酒權當是王妃賜的。千里迢迢趕來不易,玉露,再賜個果子,權當慰勞。”
兩個賜字,道盡精髓。
喬懷遠神情微僵,見玉露錦衣光鮮,端着果盤走了過來,居高臨下的往前遞了遞,臉上險些沒掛住。
跪地行禮的姿勢在這一刻忽然難堪起來,喬懷遠取了一粒果子,甘甜汁液咬開,落在舌尖卻盡是苦澀。
曾被他狠心捨棄的少女,如今已成旁人冠上明珠,翟衣彩繡,尊卑殊異。他甚至不敢擡眼,只瞥着那一角錦繡裙裾,僵身而拜。
“謝王妃賞賜。”
“不必多禮。”阿嫣遠眺着演武場,漫不經心地頷首。
謝珽在旁瞥見,心中暗歎。
到底是小姑娘,自以爲掩飾得很好,其實是欲蓋彌彰。
她分明是還沒徹底放下往事,仍舊心存芥蒂,連正眼也不肯多瞧。這姓喬的算什麼,值得她困在坎邊跨不過去,遲遲無法釋懷?
場上的射箭已然分出名次,下一場是馬球。
謝珽忽然起身撣了撣衣袖。
“聽聞京城衆亦盛行馬球,我朝官員更是文武兼修,多半能打一手好馬球。喬大人既是京城來的,又得吉相青睞器重,想必身負絕學。不若與本王一道下場,試試身手。”
說着話,命人去準備球杆束袖。
喬懷遠面色微變,忙推辭道:“下官才疏學淺,對馬球之術也一竅不通,恐怕貿然登場會擾了殿下的興致,玷污今日盛會的威儀。還望殿下……”
話音未落,就被謝珽打斷
“試試身手罷了,喬大人不必自謙。”
語畢拂袖,似頗不豫。
近處坐着的都是王府的親信,手握軍政重權的老狐狸們,誰還瞧不出喬懷遠名爲御史,實則是幫他的準岳丈刺探虛實?
見謝珽起了頭,衆人立時你一言我一語,只說男兒帶吳鉤上陣殺敵都是常事,小小馬球而已,焉能怯場?吉相是宰輔之尊,挑中的賢婿定有過人之處,喬大人如此器宇軒昂,實在無需過謙。
衆人齊齊相勸,幾乎是將喬懷遠架在火上烤,就差趕鴨子上架了。
喬懷遠臉色泛白,拳頭緊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