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隨皇上到觀稼殿插秧,皇上捲起褲腿、捋袖子,以身體驗百姓爲討生活揮灑熱汗的辛勞。顧依從軍初期隨軍隊做過農活,很是熟悉,他和皇上一起埋頭苦幹,直到皇上忽然叫他擡頭看天上羣鳥。
皇上問顧依:“你若是能飛,會否飛過了大江南北,依然在倦怠後回到故鄉終老。”
顧依答了會,但那是謊話,那時的他一心想要存夠了錢倆就帶弟弟們和王藥遠離他父親所在的京城,結果他的這個願望竟是皇上替他成全。
皇上能看穿人心吧。
此時節的雀鳥都已南下過冬,日落的天空便異常寧靜。
顧依屈膝歇在蒲團,雙手曲肘搭在矮桌,席墨生站在他斜後方扎着馬步壓低下盤,虛擡了兩下執着篾條的手臂,都沒有確實揮落。
“墨生,你要是一下就把篾條打折,朕便命人打折你的手。”皇上坐在矮桌後,捧着佛經,輕描淡寫如是說。
難爲了席墨生費神費力,顧依心感內疚,可這時他等待的既不是軍棍,也不是廷杖那樣的重刑,而是大人用來責打孩童的小竹板,即便他要說什麼逞強的話,想想都覺很是尷尬,便決定埋頭不語。
“陛下,篾條要打折,若不能使用內勁,實在不容易,也許能打個兩三百下。”席墨生說。
“那便打。”皇上放下佛經,準備書寫的紙墨,皇上沒帶內侍,皆親力親爲。
顧依凝神吐息,席墨生那麼說了,他便不敢太小看篾條的威力。
“王爺,得罪了。”席墨生打了聲招呼就不再有多餘的動作,篾條帶風揮落,激盪起清脆迴響。
顧依未有半點反應,甚至沒有眨動眼皮,任席墨生節奏有致地繼續,席墨生沒有留手,他畢竟必須把篾條打斷纔可以停下,然而篾條極輕,即使用勁,也無法真的傷到深處,疼痛依然只流於表面,賦予彷彿爬滿蟻蟲那樣的折騰。
皇上的墨已磨好,他提筆蘸墨,眼看就要落筆,顧依擔心影響皇上寫字,便更努力地剋制着不讓桌子搖晃。
席墨生下手的速度在持續增加,但力度保持不變。顧依知道這是企圖加快篾條斷折的策略,自然不敢抗議,只咬牙隱忍。
“疼了可以叫出聲。”皇上在宣紙落墨,寫出蒼勁的字體。
顧依抹去額頭落下的汗,“臣……不敢……”
皇上哼鼻,說:“墨生,多用點力。”
“是陛下。”
篾條忽地重重拍落,那根本不是用點力,而是用了很大的力氣!
“唔!”顧依沒料到席墨生會下那重手,沒能止住叫喊,桌案也因他而晃動,所幸皇上已完整寫好一個字。
身後仍然是不留情的擊打,顧依攥緊拳頭,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挪動,他很快便退返遠處。
皇上不爲所動,專注地繼續寫字,席墨生似有意配合皇上落筆的時刻,總能在一個字剛寫好的瞬間落板。
隨着桌上宣紙的字寫得越來越滿,顧依承受的疼痛亦瘋狂追加,他實難再無動於衷地硬撐,若是像慣常那樣趴伏於凳,他還能抓住凳腳,此時的他則絲毫不敢撼動桌子半分,於是唯一發泄疼痛的做法就是手指撓桌,腳指貼着地蹭。
“是陛下。”席墨生必定得聽從。
那小小薄薄的竹條已經讓顧依能想到王藥的家法,那是無需懂得功夫就能把他打得下不來牀的可怕東西。
“呃!”痛呼愈加難以剋制,顧依的呼吸也逐漸紊亂,他屢次想伸手去阻擋,或往旁邊躲避,都怪席墨生打人的節奏過分逼人,果然功夫好的人可以讓各種輕便用具化作足夠疼死人的刑具。
“再用力。”皇上這是有多氣啊?
“是陛下。”席墨生就不能陽奉陰違嗎?
顧依想求情,真心想求,他覺得打至天黑也不會打折了篾條,只會打折了他的能耐。
啪!這一招下足狠勁,顧依‘啊’地大叫,挺起上身,席墨生即刻把他壓回去。
“快了,就三下,忍一忍。”席墨生壓低嗓子,顧依被按得面頰貼着桌,想不忍都不行啊。
接着的篾條一下比一下狠辣,彷彿咬掉他的皮肉,還拿熱油潑灑在傷口,顧依捶桌頓足,桌上的硯臺給震得移到桌沿。
噼!第三下之後,竹片劈開的聲響猶如天籟。
席墨生大呼口氣,“陛下,篾條已折。”
壓在背後的手鬆開,顧依也大口喘氣,他無力地趴在桌案,看席墨生把折斷的篾條端給皇上,皇上過目後點點頭,席墨生便把篾條放回筒中,纔來扶起顧依。
顧依給攙扶着到牀榻趴臥,皇上來到榻邊,顧依想起身,席墨生卻壓制着他,雖沒有造成不適,他亦不敢抵抗。
“帶驗傷的人進來。”皇上語氣冷厲,“只准一個。”
席墨生應聲離去,顧依得知需要驗傷,便更不敢亂動,安安分分地粘着牀。
皇上在榻邊坐下,顧依緊張得憋住呼吸。
“今日只打一回,明日後日會更辛苦,你疼了無需強忍,不用害怕朕生氣,朕會讓太醫給你悉心照料。”皇上邊說邊給顧依整理衣襬,顧依難爲情得埋住臉面。
席墨生很快就把一個內侍帶來,是個顧依在福寧宮見過的人。
內侍沒料到皇上在房裏,一進門就嚇得跪地,惶恐磕頭行禮,待席墨生催他過去,他才跪行靠近牀榻。
“仔細看,看見什麼就照實回去說。”皇上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冰刀般冷,和適才與顧依說話判若兩人。
“是……是……皇上……”內侍哆哆嗦嗦答應,顧依不曉得他是看了沒看,只聽他很快就說看過了,席墨生立即把他帶走。
內侍剛走,太醫便來,想必是早就在外面候着。
太醫給顧依檢視傷況時,皇上回到桌案後就座,一直沒離開,直到太醫告稱顧依的傷沒有大礙。
顧依以爲皇上這就會走了,沒想到皇上待太醫把傷藥上過了依然沒走,席墨生進來送走太醫,皇上讓席墨生在外等候。
上過藥的傷已不那麼疼,畢竟只是皮外傷。顧依爬下牀,小心翼翼地跪到桌前。
皇上將寫滿字的紙攤開在桌上,“今晚把朕寫的這篇抄一遍。”
看着皇上所寫的來抄能省卻翻書的麻煩,顧依連忙道謝,且不敢怠慢,他挪近桌邊,自發地攤開一張新的白紙準備抄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