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晉的話聲雖小,可牢房逼仄,聲音因而會放大,宋河聽見這話,狐疑地看魏溪,魏溪在地上寫——蕭家二少。
宋河忍着不發怒,他知魏溪曾是蕭寅忠誠舊部,家裏還有個長輩在蕭儒手下做事,魏溪此刻必定很是憤恨,旁人無謂加油添醋。
於晉等人不久便全都帶走,牢中空氣總算流通一些。
離開不久的寺丞稍候又返回,來到顧家軍牢房前問:“誰是魏溪?”
沒人答應。
寺丞不耐煩,壓低嗓說:“哪個叫魏溪的?你家裏人給了方便,想走就發個聲,錯過一次就沒機會啦。”
許久,還是寂靜。
寺丞抹掉手上的耳屎,大搖大擺離去。
宋河看魏溪,魏溪平靜得似個入定僧人。
‘何苦?’宋河吞下這句還未到喉的話。
忠,就是心上插一面旗,但是沒有穿透。
忠,是可以選的。
X
“說不說?”趙珩這是第二遍問。
顧依仍然面壁而跪,他上身挺直如松,腿腳卻微微顫抖,他雙足光着,左右足心橫着一道猙獰血痕,血痕邊沿漸漸淤黑腫脹,滴落的血水染到了墊高他腳掌的蒲團。
“陛下,那人無足輕重。”
趙珩吸氣,“朕一視同仁。”
顧依沉默地垂下臉。
“打。”
趙珩一聲令下,站在顧依身側的影衛就揚起手中一把長棍,這棍子非藤非竹,是實心的銅,橫面擊打可斷骨,斜面劈下可切肉,這不是什麼家法,是拷問用的刑具。
影衛手速極快,來回無影,甚至沒有擊出聲響,像是喚了一道風來,無聲無息刮在人的身上。
顧依閉眼,咬着牙消化足心加劇的灼痛,這一下分毫不留情,不偏不倚地打在原來的傷痕,按這疼痛的程度,傷口想是已經見肉。
趙珩移開視線,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綿綿細雨。
“你若說,朕可以考慮從寬,你不說。”趙珩把話留白。
“那便當是臣。”
趙珩以爲自己聽錯,“什麼?”
顧依擡頭揚聲:“撕去的那頁寫的是臣,是臣協助召募年輕女子三十人送往剎子山,收取酬勞一百貫錢、一百石米。”
“你!”趙珩激動地握起拳頭,“爲何偏要辜負朕!”
“臣確實殺了那些女子,臣確實有罪。”
趙珩頭一陣暈,仰頸扶着額頭喘着氣道:“打……給我打……打到他求饒爲止!”
刑具再次揮落,一下、兩下,都帶起飛濺的血。
趙珩坐得不遠,一道鮮血濺到他腳上,那忽然的溫熱竟令他感到片刻猶如凍着般的窒息。
“停。”
刑具在距離顧依血肉模糊的足心近一寸之遠靜止,並從容移開。
趙珩細開顧依,見他頭臉額身都是汗。
“朕懂了,你就是寧可自己喫虧。”趙珩推開窗,“墨生!進來!”
席墨生不會走遠,趙珩喊了人就關窗,冷聲對顧依說:“打死你,朕就虧了,但席墨生,朕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你要是不說,朕就在你面前打死他。”
顧依旋即轉身朝趙珩磕頭,“陛下!臣求您!臣給您要回北方所有領土!臣給您打天下!臣……”
“來啦!”席墨生突地推門進來,顧依站起身就要把他推出去。
“陛下!”席墨生搶到趙珩跟前,捧着一團皺巴巴的紙遞上,“臣找到撕掉的紙頁!”
顧依衝上來要搶,結果又被影衛捏住後頸拖下。
趙珩拿去那張紙,席墨生說:“臣和安定王回來的路上買了糖葫蘆喫,安定王喫得手髒,撕了一張空白紙頁擦手便扔,結果不小心撕了帶字的頁數,幸好臣瞧見。”
“陛下!”顧依爬着要過來,那拖住他的影衛手忙腳亂得有些狼狽。
趙珩垂眼看紙,見字跡和書上一樣,紙的質感也相同,紙上寫的和顧依剛纔說的一樣,是召募三十個女子和相應的酬勞,涉及的人名是——蕭綢。
按記錄的年月,蕭綢那年滿二十,第一次考科舉卻落榜,但畢竟父有爵位,趙珩按太后的意思給他封了個樂府的官職。
蕭綢犯這事,趙珩自然心寒,可他不解顧依爲何要幫蕭綢?不止如此,顧依昨日還替蕭寅求情。
這弟弟怎麼如此天真?
趙珩嘆氣,把紙隨手放回桌上。
席墨生瞄一眼那張有缺陷的紙,暗自慶幸瞞過了皇上,皇上見到了一個人名,想必就不會再仔細檢查。
趙珩走出門,不曾多看顧依一眼,只對影衛說:“送安定王到清心殿養傷。”
皇上走了顧依就衝到席墨生跟前,拎着席墨生衣領,席墨生卻對他打眼色。
顧依看向桌上缺了半頁的紙,這才鬆開席墨生。
“王爺。”影衛過來勸,“您請坐好,腳別再沾地,否則要廢。”
席墨生瞪那影衛,“你就不會揣測聖意?陛下打心底疼安定王,下手怎能沒個度!”
“留三成力啦……”影衛也心煩,無辜地瞅顧依,“王爺,您改次能不能喊兩句疼,裝一下,我們好配合。”
顧依無言以對。
影衛搖着頭出去找太醫,席墨生見安全了,就從襪子裏挖出撕掉的那一半紙放到燭火上燒。
顧依問:“我隨手扔的,你怎麼能找到?”
“不要小看我師兄,他有三隻眼。”
席墨生盯着那紙燒完,確定紙上那一個‘魏’字燒成灰燼,才把燈罩蓋上。
X
那日,大理寺接獲詔書。
審刑院結案,安定王圖謀叛變乃蕭寅和蕭綢合計構陷,顧家軍無罪,安定王於瓊林宴恐嚇聖駕有罪,然出兵伐夏功不可沒,罪得赦免,僅罰暫時禁足於宮內。
當夜,王家莊外的禁軍全數撤離,王藥第一件做的事就是親自帶着幾輛大車到大理寺接人。
王藥不顧大理寺差役阻攔,徑自闖入地牢。
“我要親眼看看你們怎麼對待我夫人的部下!”
聽見這說話聲時,魏溪還以爲自己在迴光返照,卻聽到弟兄們興奮的呼喊:“先生!”“先生!”
“先生來了。”宋河拍魏溪臉頰,把魏溪叫醒。
王藥一眼便發現魏溪傷勢最重,不等差役開門,便自牢房外替魏溪把脈。
“沒事的。”王藥的嗓音無論是冷峻的還是溫柔的,都能動人心絃。
“先生……我……對不起王爺……”魏溪啞着嗓,眸中含淚。
王藥微笑,“別說傻話,沒有你們,他哪能活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