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謙之聽了,卻是笑了一聲,“我的懷儀……長大了,膽子也大了。”他說着,輕捏了捏孟妱的臉。
確實,在沈謙之的呵護之下,她的確越來越放縱了。或許,這便是有恃無恐。
“又怎還會害怕呢?”
接着,沈謙之又說了一句。
孟妱聽着此話,便怔住了,青絲隨着擺動的鞦韆飄動着,時不時將她的視線遮住。許久,她才意識到,沈謙之說的,是爹爹的事。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孟妱撥開鬢邊的髮絲,緩緩垂下眸去,低聲說了一句。
“凡事第一步,總該是去面對,”說着,沈謙之輕攬過她的肩頭,“況且,你還有我在。”
默了良久,孟妱擡首對他道:“我明日,想進宮一趟。”
沈謙之低笑了一句,道:“好。”
翌日晌午,約莫着該下朝的時辰,孟妱才命人駕馬車進宮去了。
沈謙之穿着一身官袍從宮門走出來,衛辭正候着,見他出來了,想着方纔親眼見着孟妱的馬車入宮去了,想着沈謙之必定是要去找她的,便道:“殿下的馬車才入宮去了,應是去奉天殿了。”
沈謙之淡淡的應了一聲,走上了馬車,低聲道:“我就在這裏等着她。”
他知道,有些事,她便是該一人去處理。他也相信,他的懷儀,會做得很好。
孟妱行至奉天殿時,便見常跟着姜貫的小太監就在站在殿門首,她便知道,陛下已回宮了。
躊躇了片刻,她還是款提紗裙,緩步走了進去。
皇帝瞧着桌上放着的一碗濃黑的藥汁,他又想起了日前的夢,冷聲說了一句:“日後,不必再將這藥端上來了。”
姜貫遲疑了一瞬,知道勸阻不住了,便也只是福身回道:“是。”
話罷,他便端起了桌上的藥碗,待要走開,卻又被皇帝攔住了,“放着罷。”
這時,孟妱正緩緩走了進來。見勢,皇帝忙將桌上的藥碗擡手端起,可一瞬,他手中卻是一空。
孟妱從他手中拿過了藥碗,重新遞給了姜貫,“日後,陛下若不想喝,便不要再端上來了。”
姜貫伸手托住了藥碗,怔了良久,才低聲應是,徐徐退了下去。
皇帝被她的一番動作愕住了,他擡眼向門首的方向冷冷瞪了一眼,該又是姜貫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此時,他又不由得有幾分心虛,不禁摩擦着掌心,緩緩開口:“懷儀……”
“爹爹不願意喝這藥,爲何不早告訴我?”孟妱直接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還未等皇帝回過神來,便她聽繼續說道:“懷儀……也想讓爹爹歡喜。”
他原本是不願進藥的,可思及孟妱,他又深覺愧疚,她早先沒了娘,如今好容易與他相認,他便又要離她而去,他亦心有愧疚。聽見孟妱這句話,這樣的感覺更甚。
“孩子……終是爹爹,對你不住。”他覺着什麼東西埂在了喉間一般,良久,才緩緩說出這一句話。
“爹爹已看顧我多年,對我疼愛至極。在我瞧不見的地方,一直默默守着我。真正不孝的,是女兒纔是。我愛您,卻只想讓您陪着我。”
“大概,我是個真正膽小的私自鬼,我不願讓爹爹離去,想讓爹爹長長久久的活着。好讓我去盡我想盡的孝道,我讓享受爹爹的疼愛……”
“可我卻未想過,你需要什麼……比起爹爹的愛,懷儀纔是那個真正自私之人。”孟妱一面說着,一面早已哭的如淚人一般。
她不知爹爹所承受着的苦,只一意只按着自己的心意。
瞧着眼前女兒淚如雨下,雙手緊緊扣在一起,說着這樣充滿傻氣卻又令他疼惜的話。
他已不知自己有多少年不曾再紅過眼了,可此刻,他卻不由得鼻尖發酸起來。
戚晩,這孩子,她像你一般的聰慧。
“傻孩子,世上的人,都是自私的。古人都雲,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何來那樣多無私之人,爹爹若是無私,便也不會有你的存在。爹爹若是無私,便也沒有了這天下的存在。你說的這等自私,不過是你捨不得爹爹罷了。這又何嘗不是愛?”
皇帝說着,伸手輕撫去她眼角的淚,語氣中帶着幾分呵斥道:“多大的人了,怎的還哭的像個孩子一般?”
孟妱被皇帝的這一番話說的怔住了,許久,她都不知該如何答話,可她仍是迫切的想要表達出自己內心的想法:“不……不,我是說,爹爹歡喜怎樣,便怎樣。懷儀歡喜爹爹做的一切。”
“傻丫頭,爹都知道了。”
見皇帝如此說,孟妱才終於鬆了一口氣,看着父親輕鬆的神情,在這一刻,她竟覺得無比釋懷。
“爹爹,喝茶。”孟妱的笑靨中帶着幾分嬌憨,甚是可愛,她一面笑着,一面將桌上的茶盅遞到皇帝手邊。
皇帝輕嗤了一聲,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半晌,他緩緩道:“朕已命人將你母親的衣冠冢從濧州遷過來,待朕去後,只衣冠入皇陵,身子便同母親一處,在外尋個地方合葬了。”
他雖知戚晚不會計較這等事,可他計較,生前他們二人未能安穩,只望長眠於地下時,能長相廝守。
母親的事,孟妱只從李嬤嬤口中聽過些許,對於這個同她至親血脈的人,她卻連一面之緣都未有過。
“爹爹……可否同我講講阿孃的事?”聞言,孟妱緩緩問道。
宮牆前梧桐在烈日的照耀下投出斑駁的影子,不時還會傳出陣陣蟬鳴。晴日暖風拂過,掠過樹梢,撫過荷塘引起陣陣漣漪,吹過朱牆綠瓦的奉天殿,惹得宮人將宮扇揮動的更快了。
聽了半晌,孟妱已伏在了桌上,輕柔的問道:“阿孃一定對爹爹很好吧?”
她一面問着,摩挲在茶盞上的指尖頓了頓,怔怔的瞧着皇帝,等着他的迴應。
皇帝低笑了一聲,道:“是,是很好。”
聞言,孟妱勾脣淺淺的笑着。
半晌,皇帝輕咳了一聲,問道:“嘉容那小子……如何了?”
孟妱緩緩從桌上趴起來,捋了捋手中的帕子,臉頰不由泛着紅,說道:“挺好的。”
皇帝點了點頭,“這小子,對公堂之事,一向都是敏銳上心的。唯對男女之事,同他那個老子一般,又蠢又笨的。爹也知曉你的性兒,只是往後,該直言的地方,還是要同他直說纔是。都說的清楚了,若還是過不到一處,那便休了他,自己個兒過。但若是說都沒說清楚,那同樣是委屈了自己。”
“是,爹爹,女兒知曉。”孟妱聽着,心內淌過一陣暖意。
說罷,見皇帝倚在引枕上,打了一個哈欠,她便起身道:“爹爹歇一歇再用膳罷,我便回去了。”
皇帝亦覺神思倦怠,未再多留她,便讓她去了。
孟妱一出奉天殿,便見姜貫迎了上來,瞧她似是心情大好的模樣,便開口道:“殿下與陛下將話都說開了?”
孟妱不由深抿了抿脣,笑着點了點頭。
姜貫亦跟着笑開了,他一面往外送着孟妱,一面同她道:“許多時候,兩個人原都是爲着對方着想,爲對方考慮的。可偏生總有使不對力的時候,反倒弄得不好了。可只要心裏有對方,那便總是要好的。”
孟妱微微頷首,朝姜貫低聲道:“多謝公公提點。”
姜貫忙停下步子躬身回道:“殿下嚴重了,奴才不敢。”
孟妱微微笑着,伸手虛扶了一下,姜貫這才起身。
見已出了奉天殿,孟妱便同他道:“公公不必送了,陛下身邊一直是您伺候着的,您快回去罷。”
“那……奴才便不再送了。”姜貫躬身行禮說道,孟妱亦朝他點頭回了禮,這才徑自出了大殿。
從宮道一出來,便見一行宮人守在涼亭前。她只當是哪位宮妃娘娘,是以便垂首繞的遠遠的走着,但方一路過,便聽見了一道清朗的聲音。
“懷儀姐姐!”
她一擡眸,魏陵穿着寶藍色的錦緞長袍便朝她跑來了。
孟妱見有這麼些人在,忙先行禮道:“懷儀見過太子殿下。”
魏陵亦知曉自己的與宮中的禮數,他停下步子,朝孟妱輕擡手,而後壓低聲音道:“公主起身罷。”
言語之間頗有幾分王者之氣。
孟妱看了,亦不由得勾起脣。
言罷,魏陵又將宮人屏退,吩咐道:“孤要與懷儀公主說幾句話,你們都下去罷。”
待衆人都退到了不遠處,他才低聲道:“懷儀姐姐已有好些日子未曾進宮了,阿陵想念姐姐了。”
這時,孟妱也不再拘着禮數,緩緩牽起他的手,向涼亭走去,她沉吟片刻,同他道:“姐姐因有一些事,便耽誤了。下回你若是想姐姐了,便命人傳一道令來府上,我便進宮瞧你。”
孟妱知曉,他這不過是覺着孤寂,因着現下多了一個親近之人,便時刻巴望着能與她在一處。
雖然身爲儲君,這樣的孤寂,是該承受的。但她知道,一個人只有在擁有足夠多的愛之後,才能擁有對抗一切的由內而外生出的自信與強大力量。
是以,孟妱並不打算現下便讓他去學所謂堅強。
她覺着,他首先,便是應該快樂的長大。
“命令姐姐入宮嗎?阿陵可不敢,”魏陵歡喜的應答着,而後小聲嘟囔了一句:“太傅該兇阿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