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劉協 >第1123章 作繭自縛
    周忠伏地不起,劉協也不說話,沉着臉,冷冷的目光掃過衆人。

    衆人都低着頭,誰也不敢說話。

    片刻之後,司徒楊彪起身離席,走到周忠身邊,撩起衣襬,與周忠並肩跪倒。

    “陛下,臣有言。”

    “說。”劉協收回目光,淡淡地說道。

    “流放人員逃歸,有法可依,有例可循,只是稍有不同。之前流放,再遠也是大漢疆域以內。雖然辛苦,卻無身處蠻夷之難。如今陛下開拓海外,流放者與蠻夷混居,身之苦外,又有心難,故而有人不能堅持,想方設法逃歸,也是預料之中的事。從司空所言來看,歸之人也是以婦孺爲主,少壯者不多。”

    楊彪頓了頓,劉協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楊彪,端起茶杯,淺淺地呷了一口。

    楊彪無奈,只得接着說道:“是以臣冒昧,懇請陛下體恤婦孺,法外開恩,從輕發落。中平以來,戰亂紛爭近二十年,百姓傷亡以千萬計,戶口凋零,新墳累累。如今陛下開新政,復大漢,體恤百姓,宜從此起。”

    楊彪說完,再拜,伏地不起。

    周忠沒說話,甚至連頭都不敢動一下,卻在心底感激楊彪。

    堂上堂下這麼多人,沒有人敢爲他發聲,只要楊彪站出來,不愧是共進退的同志。

    劉協放下茶杯,嚼着嘴裏的茶葉,輕笑了一聲。

    “司徒,你不會忘了這些人都是誰了吧?他們不是戰亂的受害者,而是戰亂的始作俑者。你讓朕施恩於他們,那因他們而死的百姓,又該如何?”

    楊彪再拜。“陛下,他們不是始作俑者,只是始作俑者的家屬,一些婦孺而已。”

    “是婦孺,更是始作俑者的家眷,否則他們又怎麼會流放海外。司徒不會覺得他們委屈,是朝廷傷及無辜吧?”

    楊彪連忙俯首謝罪。“臣豈敢。臣並非認爲他們無辜,只是覺得他們並非主犯,可從輕發落。上天有好生之仁,法雖已定,施行在人,陛下……”

    劉協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楊彪。“你說的這施行在人之人,究竟是誰?是朕,還是司空,又或者是隨便一個人都可以?”

    楊彪語塞。

    這個問題的確不好回答。

    如果說開恩的權利在皇帝,那政歸三公就無從談起。如果說權利在司空或者某個人,那法還有什麼標準可言?誰職位高就聽誰的?

    劉協站了起來,負手於身後,走過周忠、楊彪身邊,低頭看了他們一眼,又擡頭看向其他人,緩步而行。

    “朕也不敏,蒙諸君不棄,追隨左右。三公教誨,時時在耳,不敢須臾有忘。有意學步聖賢,委政三公,垂拱而治。只是今日一見,着實令朕失望。”

    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來到廷尉宣播面前。

    “宣卿。”

    宣播連忙起身拜倒。“臣在。”

    “廷尉乃是行法之地,卿此次審理此案,條理清晰,判斷準確,朕甚是滿意。”

    宣播心中歡喜,臉上卻不敢露出分毫,連忙叩首道:“陛下謬讚,臣不敢當。此案複雜,拖延日久,能於年前審決,除了大鴻臚及州郡配合外,廷尉上下一心,非臣一人之功。”

    “嗯,廷尉上下辛苦,稍後自有獎賞。你且爲朕解答一個疑惑。”

    “臣豈敢,請陛下直言。”

    “此次犯法的人被流放海外,是不是罪有應得?”

    宣播愣了一下,隨即說道:“是,他們都罪有應得。若非陛下仁慈,他們當族誅纔對。”

    “那他們從海外逃歸,是不是抗詔,當不當誅?”

    宣播不假思索。“抗詔屬實,當誅。”

    “既然廷尉都覺得他們罪有應得,抗詔當誅,想必司徒、司空也是知道的。那他們爲犯人求情,又是出於什麼用心?”

    劉協轉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楊彪、周忠,幽幽地說道:“或者朕說得簡單些,如此這些人不是當地世族,司徒、司空還會爲他們求情嗎?”

    宣播當場被嚇出一身冷汗。

    天子這是指責司徒、司空結黨,而且是和有叛逆大罪的關東士族結黨啊。

    他怎麼敢接這樣的話?

    劉協盯着宣播,眼神漸冷。“你也覺得是朕過於嚴苛?”

    宣播打了個激零,突然清醒過來。“陛下,恕臣斗膽。”

    “恕你無罪。”

    “臣以爲,司徒、司空爲犯人求情,未必是因爲他們都是當地士族,只是出於惻隱之心。雖說犯人罪有應得,但首惡已誅,脅從婦孺雖有罪,不至死。司徒、司空眼見多年戰亂,傷亡以千萬至,爲生民請命,也是可以理解的。”

    劉協寒聲道:“那就是朕錯了?”

    宣播再拜,頭磕得地板咚咚響。“陛下也沒錯。治國當依法,若人人師心自用,必然以私害公,百姓無從所適。是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大族觸刑,亦當與寒族無異,不可有所偏頗。”

    劉協眉梢輕揚。“那依你之見,又當如何判決?”

    宣播汗如漿出,地板上溼了一大塊。“無他,法內開恩爾。”

    “法內開恩?”

    “是的,法外開恩爲枉法,法內開恩則爲人心。在法令之內,從輕發落,儘可能減少不必要的殺戮。”宣播吸了一口氣,又道:“臣大膽臆測,司徒、司空想必也是如此想。”

    劉協回頭瞅了一眼楊彪、周忠,又道:“那你倒是說說,這法內開恩又是如何做法?”

    宣播長出一口氣,楊彪、周忠也鬆了一口氣。

    宣播隨即提出了自己的處理意見。

    劉氏等主謀肯定是非殺不可,否則有縱容之嫌,將來會有更多的人想逃回中原。但跟着一起逃回來的人則不必殺,再次流放即可,甚至可以流放得更遠一些,讓他們想逃都逃不回來。

    劉協不置可否,眼神冷漠,說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宣播咬咬牙,又說,這次海外逃歸案,真正有害國本的反倒不是那些逃回來的罪犯,而是各地官員,以及爲逃歸者提供掩護的士族。但凡他們能秉公執法,這些人根本無法入境。是他們明知這些人違詔逃歸,卻不阻攔,也不上報,視朝廷法律如無物,這才釀成大案,使天子與三公爲難。

    比起那些婦孺,這些人更該受到懲處,應該從重處理。

    楊彪、周忠一聽,頓時變了臉色,剛要起身喝止宣播,卻迎上劉協陰冷的目光,只好閉口不言。

    周忠後悔莫及。

    他不該給宣播發言的機會,直接由自己決定判決也許更好一些。宣播做人沒什麼底線,爲了他個人的前程,他不介意會傷害多少人。

    被他這麼一搞,也許能救一些人,但案件的重心轉移了,被牽連的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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