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將空氣燒得扭曲起來，白色的人影站在火中，他的臉頰透過扭曲的氣牆看，已然變形。
伊泰……貝婭這麼想着，奔跑着跨越火海，想拉走被火焰包裹的那個人，她握住他的手，“我來救你了，跟我走吧。”
然而她看着他緩緩擡起頭，睜開漂亮而清澈的雙眼，幽藍的勿忘我花瓣飄灑在他的眼眸裏，璀璨如金子的齊肩鬈髮，俊美得像妖孽，無瑕得像神明。
貝婭一時記不起這容顏，愣在了原地，直到他擡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你是來帶我走的，對嗎？”
“不……”貝婭愕然，“伊泰呢？”
他卻笑道：“不對，這裏只有我。”
“可是伊泰呢？”
“他不在這裏。”金髮少年好脾氣地解釋道。
貝婭不解，“這裏是哪裏？”
“你的心裏。”他說。
貝婭心臟痙攣一般地猛然抽痛，她突然想起他是誰，然而這一想起就已經是驚醒了，一滴露珠從頂上密佈的荊棘緩緩滴落貝婭的額頭，啪嗒。
她坐起身，只聽見車軲轆碾動石子路咯吱咯吱的怪聲，原來她正坐在一輛堆滿貨物的驢車上。
“怎麼了？”
熟悉的少年音在貝婭耳畔響起，她轉頭，埃利斯靠在一個裝滿洋蔥的大木桶上，他金棕色的柔軟髮絲和精緻的側臉，與身後冷棕的木桶相映襯，讓貝婭很有架起畫板，給他作一幅油畫的衝動，名字就叫少年與洋蔥。
不過太土了，這名字，貝婭爬上蔬菜桶，找了個蘋果，遞給埃利斯，“喫吧。”
埃利斯一愣，不過還是乖乖地啃了口蘋果。
叫少年與蘋果還行。
貝婭胡思亂想着，說道：“我做噩夢了，很奇怪的噩夢，這也許是不好的徵兆。”
“你大可放心，自從夢神多蘿絲死後，夢就再也沒有神力操控了，你做噩夢只可能是因爲你太累了。”埃利斯啃着蘋果，聳了聳肩。
貝婭驚道：“夢神死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凡人不必知道的事情。”
貝婭追問道：“可是神好端端的怎麼會死掉？”
“正是因爲神的世界從來都沒有好端端過。”
埃利斯似乎不太願意繼續解釋下去，“對了，我倒是很想聽聽你昨晚做了什麼。”
身下的板車還在顛簸着，貝婭轉頭髮現越來越遠的東夜城，濃煙飄散在烏黑的上空，火焰將城堡燒成了殘殼，只剩幾根石柱和焦黑的塔樓，那塔樓圓弧的塔頂像被巨龍的利爪狠狠地刨了一下，裸露的鋸齒狀缺口醜陋而蒼涼。
無數夜妖像白日的烏鴉盤旋在荊棘堡的四周，地上躺着的，血色的，一疊一疊的，大概是屍體吧。
“也沒做什麼，就是……埃利斯，殺人會入地獄嗎？”貝婭吸了口清晨薄荷味兒的冷氣。
埃利斯反問道：“除了被神明選中的英雄，所有人都會下地獄，你很怕嗎？”
“有點兒。”貝婭回頭看向埃利斯，“爲了逃出去，我在城堡裏縱火，我害死了伊泰……”
“我現在是個縱火犯和殺人犯，這可不是什麼令人愉悅的履歷。”貝婭嘆了口氣。
埃利斯笑了笑，伸手撇開她被火燎亂了的劉海，“你做得很好，這正是你需要完成的，當你行走於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是陌客，你不該被他人擾亂自己的步伐。”
“我不知道，我嘗試着讓自己鐵石心腸，但好像沒那麼容易做到。”
貝婭擡手，將埃利斯的手從自己額頭上拿下來，然後緊緊握住了他冰涼的手，“你呢？你是怎麼逃開瑟德里克那些人的？”
“和計劃好的一樣，我喚來了夜妖，夜妖困住了那位公爵和他的手下，我想，現在他們可能已經死了不少人了。”
埃利斯說這話時，仍然在波瀾不驚地啃着蘋果，啃了兩口還忽然眼睛放光，“這個果子的味道好像還不賴。”
“是嗎，呵呵。”貝婭乾笑着，也拿起一個蘋果，只感到心頭漫上寒意，越加看不透眼前的少年。
*
有紅色的液體落到了瑟德里克的手背上，他擡頭，又下血雨了嗎？
溫熱的，不連續激濺的液體，原來這不是人們用來形容紅色雨水的“血雨”，而是真正的血雨，是身邊騎士們的鮮血灑落而成的雨，瑟德里克的目光無處停留，密集的夜妖像蝗蟲般將太陽和晴空全部吞噬，黑漆漆的地面，狂風吹卷着他的星夜披風。
夜妖並不着急，只將這些人類圍着，時不時在列隊側翼發動突然襲擊，將某個走神的騎士的脖子一口咬斷。
本就已經是甕中之鱉，卻沒想到這些夜妖竟然還這麼有耐心，要一個一個地殺死人類，以確保萬無一失。
眼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地倒下，只剩艾林伯爵和他的兒子雷波姆依然手持刀劍，怒視前方。
“看來我們都要死在這兒了。”瑟德里克面無表情地說道。
艾林伯爵聽此忽然放聲大笑，“怎麼？你慫了？怕死？”
“我怕死？我要是怕死可不會站在這兒。”瑟德里克脣邊流露出一絲笑意，低低地說：“我只是有些遺憾……”
他的後半句沒人在叫聲吵鬧的夜妖羣中聽到，他揮舞着長劍，不敢懈怠一絲一毫，卻在此時，兩隻大個頭的夜妖撲向雷波姆和艾林，將父子倆扯倒在地，瑟德里克來不及有所動作，夜妖便嗡作一團，將這對父子拖進了夜妖羣中。
親耳聽到夜妖們吮吸喉血的刺耳笑聲，瑟德里克還是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他揮劍的手被幾隻夜妖抱住，動彈不得，只能手腳並用驅趕這些難纏的畜生，然而隨着體力耗竭，他喘着氣終於被夜妖們繳械拖倒。
眼見着那些牙齒鋒利的怪物，用他們可怕的利爪在他臉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瑟德里克依然沒有閉上眼，他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層層疊疊的夜妖將他的視線遮擋，而他卻依然可以從那些套疊的陰影裏找出一絲光亮。
人死之前，總是該回顧點什麼，瑟德里克也不例外，他望着那絲光亮，五十多年的人生開始洗牌重放。
他的腰間，從佩着木製匕首，到閃亮的長劍，再到聖星御劍，後來是將士用劍，好多年好多年之後，他才佩上父親的遺物——赤龍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