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追月宴之後,公孫薇已許久沒有出城了,法場那一幕讓她心口發疼,祁慕寒那個冷酷樣子,讓她疑心自己從前認識的他,是一直在僞裝的他。
她不想待在汴京城中,至少現在不願意。
蘇炙夜讓王府的車伕先行回府,自己倒當起了車伕的角色,親自駕起了馬,彷彿知道公孫薇此刻的心中一定是沉重的,他也不主動與她說話,出城以後就一路向着綠茵小徑,緩慢而平穩地駛着。
秋季時分,落葉雖然堆積滿了小徑,但樹上的葉子並沒有完全凋零,黃的、紅的,一層一層染遍了整個山頭,汴京獨特的氣候,使得這裏的秋季毫無頹氣,像是步子緩慢,氣質婉約的女子,不緊不慢地向冬季過渡。
公孫薇倚在窗邊,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各種奇妙光影,蘇炙夜偏頭的時候,看到她精緻絕倫的面龐,便想起那日到行宮的路上,他路過她的車廂時,偶爾窺到的一幕。
“炙夜,”公孫薇的手指撫摸着窗格子,說道,“祁慕寒這麼做,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面對着祁慕寒時問不出口的話,她向蘇炙夜問了。
“你不應該問我這個問題,”蘇炙夜縱着繮繩,“我也有自己的苦衷。”
“你的苦衷是什麼?祁慕寒吩咐你不能對我說?”公孫薇疲憊地問道,“你們明明都知道蘇豫與祁晟纔是兇手,爲什麼讓無辜的桑姐去死?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爲什麼?”
公孫薇的聲音沙啞苦澀,一想到桑姐在她面前身首異處那種血腥場面,她喉嚨一陣發乾,頭靠在窗棱上,全身軟得沒有一絲力氣。
“哭出來會好一點。”蘇炙夜看着前方,漫無目的任馬車走着。
“公孫薇,我很久以前就問過你,就在十里河堤那一夜,我問過你會不會後悔——”蘇炙夜一邊甩着繮繩一邊道,“桑鶯鶯這件事,你就算問個清楚明白又如何?她捲入了朝堂的爭鬥,關於她是誰、她是否無辜,便根本不重要,這個道理你還不明白麼?”
公孫薇緩緩轉過頭來,看着蘇炙夜的背影。
這個道理,她是一直明白的。只是……只是她對祁慕寒有太高的期望了吧?她見識過他的聰穎與心機,便以爲他無所不能。
“以祁慕寒現在的能力,不是每樣事情都辦得到的,他還需要更大的權力。”蘇炙夜彷彿看透了她的心事,“我也曾問過你,你說過你不會後悔。”
蘇炙夜的話推開了公孫薇心中一扇她本不願意推開的門——那就是祁慕寒這條權力之路,必將累累白骨,她怎麼想根本不是重點,而她要與他在一起,有些事情她就必須忍受,甚至說是冒險。
公孫薇無力地道:“我都明白了。你們家殿下要走這條路,類似這樣的犧牲,便很可能還會有。”
蘇炙夜:“本來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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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王府。
祁慕寒滿臉霜寒地坐在椅子上,赤着右臂,玉嫵顏正替他行鍼。
“那香的時間,你與炙夜都算得十分好,爲什麼人會提前醒了?”祁慕寒冷冷地問。
玉嫵顏手上的針沒停,淡淡回道:“我不知道。”
臉上一陣痛,祁慕寒緊捏住她下巴,墨瞳緊盯着她眼眸,道:“你跟我說實話!”
祁慕寒看了她幾秒,冷哼了一聲,甩開了她。
“不管是你還是炙夜,這樣的事情,我不希望再見到第二次!”祁慕寒的語氣從未如此冰冷,玉嫵顏甚至從中聽到了一股殺意。
“是。”玉嫵顏依然是柔和而順從地答道,彷彿這樣罕見的祁慕寒,也不曾使她改變心生或退意。
“四天後要處決的那批江東百姓,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公孫小姐聽到半點風聲了,明白了嗎?”祁慕寒緩緩道。
玉嫵顏答道:“祁晟必會將消息散遍整個京城。瞞不住的。”
祁慕寒道:“到時候你也去散佈幾個消息,說這些百姓回鄉物農、或發配邊疆、或驅逐回江東,真假相混,也就難以尋找真相了。”
玉嫵顏道:“好。”
施針已完畢,她收起針盒,正要退去之時,還是對祁慕寒說道:“蘇豫的事……我很抱歉,我與他一起這麼多年,竟從不知曉他的身世。”
祁慕寒:“不關你的事,他自己恐怕也是後來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且蘇豫身上還有其它祕密,若可以,本王倒是希望見上他一見。”
玉嫵顏沉吟道:“寧王現在監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要接觸蘇豫恐怕不容易。“
祁慕寒:“現在見面的確不是好時機。但那天在宮中,我故意在祁晟面前說了一些話,按照我這位大哥多疑的性格,他不會再如常信任蘇豫。”
當天祁慕寒的那句話,其實完美擊中了祁晟一貫以來對蘇豫的疑心——本來能夠爲他所用的一枚好棋子,如今變得落子艱難。
“那咱們就等着,祁晟與蘇豫之間一旦關係有裂痕,我們便可以利用這一點,將蘇豫爭取過來了。”玉嫵顏淡淡道。
祁慕寒卻道:“也不必這麼樂觀,蘇豫背後,或許還有別的勢力。”
玉嫵顏沒有說話,也沒有太大的反應,關於蘇豫這個人,她已當他死了一般,區別只是能不能爲她的殿下所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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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一座小山林裏,一條小溪穿林而過,公孫薇在水邊草地坐着,蘇炙夜將馬匹的繩套解開,放它自由地在河邊喝水。
“薇兒,“公孫薇正仰頭喝一隻水囊裏的水,蘇炙夜走過來了,開口就這麼叫她,差點沒把她一口水噴出來。
蘇炙夜若無其事道:“祁慕寒與玉嫵顏都這麼叫你,我這樣叫也沒什麼問題吧?老實說,每次連名帶姓地叫你我都煩了,尤其是你的姓氏,跟個男人似的。”
“你胡說什麼呢?”公孫薇道,“我沒心情與你瞎扯。”
“薇兒——”蘇炙夜又叫了她一聲。
這個“兒”字,他故意拖得特別長,像想要逗她開心。
公孫薇沒有什麼力氣與他爭辯了,只想換個話題,便隨口問道:“是了,那天珩月殿的御花園裏,你說你沒有童年,是什麼意思?”
公孫薇剛問完,一片緋紅的落葉從樹上飄下,不偏不倚落到了她的雲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