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薇身上披着祁慕寒的王袍,祁慕寒僅身着一件白色中衣,在到達熠王府以後,祁慕寒下了馬車,公孫薇卻仍舊是坐在車廂中。
祁慕寒回頭看她片刻,道:“炙夜沒有死,現在你可以過去看他。”
他說完這句話,也不再回頭,走進了熠王府。
公孫薇沒有作聲,祁慕寒並不知道她在承受着巨大的內疚——如果昨天她不是答應蘇炙夜出城的邀約,他大概也不會受傷,祁慕寒也不會因爲趕來救她,而折損了大部分的王府侍衛。
她很是疲憊,一種念頭悄悄在心中發芽。
馬車離開熠王府後,帶着公孫薇往前疾駛,轉過了兩個街角。
蘇炙夜曾住在熠王府,現在爲了避免落下個結黨營私的口舌,他搬往了祁慕寒爲他暗自買下的一座府邸。
這府邸不大,其實離祁慕寒的王府也就相隔兩條街,想必也是方便祁慕寒有事情的時候,能夠馬上找到他。
馬車停定以後,公孫薇緊了緊身上那件祁慕寒的王袍,下了馬車,在僕從的帶領下,走進了蘇炙夜的府邸。
當她推開房門時,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蘇炙夜正在牀上打坐,除了臉上蒼白一點,根本看不出是受過傷之人。
什麼情況?蘇豫不是說一刀砍中了他的大腿動脈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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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熠王府。
祁慕寒一走進王府後院,便有門房來稟報,說有一客人已在內堂候他多時了。
祁慕寒點了點頭,彷彿已猜到來人是誰,先自到房中整理乾淨了儀容,換上了一件乾淨衣服,纔來到內堂。
裏面正候着一個人,裹着棉製的披風,檐帽很厚,蓋住了大半張臉,從身形上來看,仍是十分苗條。
祁慕寒頓了頓足,恢復了一貫的笑容,迎向眼前之人。
眼前的人放下了披風上寬大的檐帽,露出一張未施粉黛,卻仍是嫵媚精緻的臉龐,正是趙慕芝。
祁慕寒遣退了所有的下人,將門掩上。
“殿下,冒昧來訪——”趙慕芝朝他一跪,聲音滄桑苦澀,“謝謝你,救出了薇兒。”
祁慕寒扶起她:“夫人不必多禮,請坐。”
趙慕芝擡起頭,眼中流出一行清淚,“綁架薇兒的,果然是豫兒?”
祁慕寒沉默片刻:“是。”
趙慕芝心痛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知道的,他知道薇兒是他的妹妹啊!我…..我這是造了什麼孽?”
“倒也不全是如此。其實我能全身而退,也算是因爲蘇豫。”
祁慕寒將一整夜的遭遇,揀重要的對趙慕芝說了。
趙慕芝沉痛地將眼睛闔上一陣,平復了一下心情,再次對祁慕寒稱謝。
祁慕寒手指把玩着手中杯盞,道:“夫人這次來拜訪我,想必公孫大人不知情?”
“他不知道。”趙慕芝低着頭,幾乎是擡不起臉來看他,“我這次來,是……是有事相求殿下。”
祁慕寒捧起身旁的熱茶,喝了一口,道:“在夫人求我之前,請告訴我當年與蘇赫的全部內情。”
他緩緩看向了趙慕芝,眼神中既有身爲皇子的威嚴,還隱隱現出一絲天子纔有的龍氣。
趙慕芝知道這一次,自己非全盤交代不可了。
“其實在當年爲秀女之時,我已認識蘇赫了。”趙慕芝神情有幾分萎靡。
祁慕寒淡淡道:“上一次夫人可不是這麼對我說的。”
趙慕芝連頭都不敢擡,聲音有點發抖,“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當年我與他……”
她將認識蘇赫的經過、以及兩人在一次酒後,不小心懷上孩子一事,都說了出來。
“後來,我發覺自己有了身孕,那時候祁國與宋國已經開戰,蘇赫與蘇冕都上了戰場。宋國京城四處戰火,根本尋不到大夫,而我……我的肚子已經顯了。”
祁慕寒沒有插話,聽她繼續說着。
“父親將我祕密送往汴京,而公孫大人曾欠過父親的人情,便答應將我留下,安排人給我接生。孩子生下,我爲他取名蘇豫。”
“所以蘇豫小時候是在貴府長大?”祁慕寒問。
“是……不過,那都是他四歲前的事情了。我未婚先有孕,爾後蘇赫又音訊全無,幸得公孫大人不嫌棄,一直照顧着我,我畢竟是個女人,日久生情,我便答應嫁給公孫大人了。”
祁慕寒靜靜地看着她:“那蘇豫呢?那畢竟也是你的骨血,怎麼就會落到了這個地步?他多年以來心裏都在痛恨着你們吧?”
“怎知這中間出了差錯,這中間人竟是個亡命之徒,蘇豫跟着他學了不少暗殺的勾當,稍有不聽話,這人便拳腳相加,於是蘇豫年紀小小便落下了病根。”祁慕寒替她說了出來。
“殿下是怎麼知道這些的?”趙慕芝詫異問道。
“自從他第一次假扮成陸虎,混入夫人的蘅蕪苑,我便派人四處搜尋他的信息了,只是到最近方纔確認,他是夫人的兒子。”祁慕寒道。
趙慕芝低着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祁慕寒淡淡道:“看來夫人在很早以前,便知道蘇豫回到了京城。你們還見過?”
趙慕芝低着頭道:“是……不過他始終不願意認我這個孃親,我也…..也沒有辦法對他做更多的解釋,只能盡力地答應他的一些要求。”
“難怪我們一直找不到蘇豫真正藏身之處。所以雁江行刺、醉花樓與珩月殿的事情,你也早就知道了是蘇豫所爲。”祁慕寒笑了一聲,“夫人卻不吭一聲,看來真是對當年拋棄他的事情內疚得很!”
趙慕芝越來越無地自容,乾脆看着自己的腳尖,道:“當年確實是我們所託非人,害了豫兒……只是我們也實在不知這中間人是幹這等勾當,後來等我們瞭解清楚了豫兒的情況,那鄉下的莊園,卻忽然起了大火……裏面所有的人都葬身火海,我也以爲豫兒已死。”
祁慕寒呷了一口茶,趙慕芝相求之事,他已猜到了。
“後來過了許多年,我聽說蘇赫膝下多了一名兒子,我猜測那火便是蘇赫所放,是他將豫兒救出來了。我當然想過找回他,可我、我畢竟有了家室——”
說到這裏,趙慕芝突然又向祁慕寒跪下,“我求殿下,放過豫兒!”
“我若不放過他,他能活到現在麼?”祁慕寒這一次沒有扶起趙慕芝,他知道她相求的,不止這一件事。
趙慕芝果然緊咬了一下嘴脣,忍着恥辱,對祁慕寒道:“還有一件事,求殿下,殿下千萬不能對薇兒說出這件事。她從小最依賴我這個母親,如果被她知道我有這樣的過去,我、我不能想象……”
祁慕寒靜靜看着她。
他還能說什麼?如果要瞞住冰雪聰明的公孫薇,只有靠他祁慕寒厚顏無恥地阻擋她追尋真相。
祁慕寒扶起趙慕芝,說:“本王可以做到,但不是因爲你,而是因爲她。”
在公孫薇不知道的此時此刻,這個熠王府中,祁慕寒心中早已下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決定——以他自己的方式,護她一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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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趙慕芝以後,祁慕寒緩緩走到了府內安靜的東院,找了棵庇廕的大樹,一手撐着樹幹,一手按着胸口,喉頭裏鐵鏽味越來越濃,他張嘴吐出了一口血。
胸中這一口悶血,他已忍了許久。
這一次終究是真的蕁刺之毒,蘇豫雖然沒有直射他的心臟,但是也足夠引起他的舊傷了,那顆藥丸藥力雖猛,能暫時壓制蕁刺之毒,但是也在變相削弱他的體質。
地上的那口血竟然黑如濃墨!
他看了半晌,背靠着大樹,緩緩地擡頭看天,想起許多年前,師父蘇冕對他說的話——
“你的血如果變成黑色,那你就喫喝玩樂過日子罷!”蘇冕道。
小小的祁慕寒不解:“什麼?”
“便是無藥可救的意思!你會慢慢毒發,縱使你師伯蘇赫在此,也救不了你。”
祁慕寒摸了摸腦袋:“可是我還有那三顆師父你給我的藥丸。”
“這是用來壓制蕁刺之毒的毒藥,所謂以毒攻毒,但這卻是以透支你生命爲前提。如果你還有五年才真正毒發,這藥丸就將你的壽命縮短爲三年,所以你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服用。”
“知道啦,一次一粒。”祁慕寒笑道。
“且短時間內不能連服兩粒。”蘇冕陰沉地看着他。
陽光從樹葉間隙透下,雖然是秋季,這棵四季常青的綠樹在一夜秋雨後,居然抽出了不少的綠芽,生命力頑強地迸發着,亭亭如蓋的綠葉遮蔽了他腳下的地面。
也遮住了他這個必死之人。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蹲下身來,撒了些泥土,蓋住了這觸目驚心的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