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聽了先鬆口氣,又喫驚道:“可還傷了什麼人?”

    孫隆回奏道:“回萬歲爺,伺候太妃的宮女一死一傷,別的沒有。”

    朱翊鈞聽了,從牀上下來,讓魏朝給他穿衣梳頭。又問孫隆道:“這西苑宮室去年才修,如何會這般?”

    孫隆又卡了殼,魏朝已經回過神,在一旁道:“皇爺,孫總管去看了一下,那折斷的檁子通被白蟻啃空了,外面只一層漆皮罷了。”

    孫隆顫聲道:“皇爺,太妃意外薨逝,必起軒然大波。皇爺還要制怒,莫氣壞了身子。”

    朱翊鈞聽了,臉拉下來,問道:“太后可受了驚嚇?如何說的?”

    孫隆道:“兩宮和張公公現在主殿,因擔心這宮殿還有隱患,爲聖躬萬全,太后讓奴婢等叫醒皇爺,讓皇爺到主殿去。”

    說話間,朱翊鈞穿戴好了,因怕他冷着,魏朝又拿出來一件以撒給他披上。

    朱翊鈞出了暖閣,周圍掌燈拿熱水的都圍過來,簇擁着朱翊鈞到主殿去了。

    總共沒幾步路,朱翊鈞進殿時,見主殿烏泱泱的站了一羣人,聽內監報名,都跪下請安。

    陳、李兩太后正坐着講話,見朱翊鈞來了。陳太后先紅了眼圈,將他拉進懷裏,落淚道:“可嚇死母后了,皇兒可嚇着了?”

    一邊說,一邊摸朱翊鈞的耳朵,好像要給他來一段“貓兒驚、狗兒驚,咱家皇帝不驚”的順口溜。

    李太后在一旁,也想伸手摸摸朱翊鈞,因仁聖太后摟的緊,插不上手,又放下了。

    嘆口氣吩咐身邊人道:“去看看潞王和幾位公主,莫驚醒了他們。”有那妥當宮婦答應下去了。

    朱翊鈞從仁聖懷裏輕輕掙脫開,道:“兒子無事,兩位母后可受了驚嚇?”

    李太后臉色不虞,道:“工部和直殿監都該死!奇太妃罹難,他們難辭其咎!”

    朱翊鈞聽了,看了侍立在一旁的張宏等一眼。輕聲道:“陳矩何在?”

    陳矩從張宏身後出列,跪地道:“臣在此。”

    朱翊鈞沉聲問道:“東廠內宦番子在此地有多少?”

    陳矩答道:“回皇爺,計有一百五十人。”

    朱翊鈞道:“分出五十人,把凝萃殿看管起來,任何人不得接近!”陳矩答應了,自去分派。

    朱翊鈞又看了一眼大殿,吩咐道:“這許多人在這裏有何用處?司禮監安排一下,拿梯子到各處檢查一下,若還有房梁、檁子朽壞的,讓裏面的人都出來。”

    張宏聽了,先安排殿中人都出去。後跪地奏道:“皇爺,這主殿按理說不至於,但爲策萬全,是否夜裏回宮?”

    朱翊鈞聽了冷笑,那脣間彷彿含着冰:“朕侍奉兩宮來西苑一天,夜裏灰溜溜的返回內宮,豈非貽笑中外萬邦?”

    留在殿內的大璫聽皇帝如此定性,那冷意一直到腳後跟。

    去年二月才提督直殿監的殷祥此時已被看管起來,但朱翊鈞估計,那殷祥老邁,必是被下邊人哄了,這事還要深挖。

    又吩咐張宏道:“速速安排人,把主殿檢查一遍。”李太后插言道:“這裏已經檢查完了,都是好木料,無事。”

    朱翊鈞李太后說完,點點頭。又冷笑道:“這幸虧是朕年紀小——”

    頓一頓道:“否則,不知道坊間有多少難聽話編排朕。”

    李太后此前未想到這一節,被朱翊鈞點醒,轉念就想到這屎盆子可能扣在自家腦袋上。

    皇帝年紀小,安排不上“**母妃”的罪名,但轉頭給李太后來一個妒忌、含恨、隱忍、掌權、殺人的一套兒小故事,那也受不了。

    她氣的滿臉煞白,吩咐張宏道:“今日知情的,讓他們把嘴巴閉緊了!若有不利皇家謠言傳出去,唯你們是問!”張宏暗暗叫苦,跪地應了。

    朱翊鈞見李太后上了套,暗中鬆了口氣,說道:“那兒子今晚跟母后一處起居罷了,其他的明天再說。”

    李太后看了眼座鐘,已經到了子正。滿面寒霜,說道:“都按皇帝的吩咐,去辦吧!”

    ......

    第二天一大早,還是個晴天。朱翊鈞陪着兩宮,到現場看了看。

    凝萃殿坐西朝東,主體完好,只殿頂偏北處塌陷了一處,殿外、殿內琉璃瓦摔了一地。

    聽伺候奇妃的內監奏報,奇妃出事時未上牀榻,正在殿內跟身邊宮女拿着棋子兒打雙陸玩耍。殿頂塌下來時,閃躲不及,連着兩塊琉璃瓦正正的打在腦袋上,當時就沒了。

    朱翊鈞在安全線外面站着,咳嗽一聲,問陳矩道:“太妃遺體可收殮了?家人通知了嗎?”

    陳矩回奏道:“遺體已收殮。太妃家在蘇州,京師無人,已加急到蘇州報信了。”

    陳太后唸了兩句佛,嘆氣道:“可憐!年輕輕的遭了這場禍事。”說完紅了眼圈。朱翊鈞想起前日的驚鴻一瞥,心裏沉甸甸的。

    見主殿內帷幔重重,陳太后又道:“虧得打碎的燈火沒有點燃帷帳,否則火起來,這亂子更大,我們娘幾個免不了狼狽。”

    李太后昨晚哪能睡着覺,此時臉色鐵青,恨聲道:“負責西苑修造的是誰?”

    張宏昨夜早就查清,此時回奏道:“按去年春天太后的懿旨,司禮監轉銀十五萬兩;內閣令工部負責修造;工部尚書朱衡批轉營繕司員外郎楊松抓總,臺基廠供應木料;直殿監少監王利監督;其餘書辦、派差等官吏名單在此。”說完,將名單跪呈。

    李太后拿過來,厲聲喝令道:“一體擒拿,着實究問!並讓張居正、朱衡到此!”

    陳矩奏道:“回太后話。臣已傳令東廠,分頭緝拿相關人等。張老先生、朱衡已在百祿宮外跪着請罪。”

    朱翊鈞聞言,吃了一驚,道:“張老先生還能親自督造不成?快讓他進來,找個妥當地方歇息。”

    陳矩聽了,深感爲難。張宏跪着回稟道:“臣等想着太后和皇上不在此常住,因此宮室安排未分內外,百祿宮此時都是內宮中人,外臣按禮——”

    李太后打斷道:“此際還分什麼內外,青天白日,衆目睽睽之下,還能私通哪個不成?在宮門附近找一個小殿,擺上屏風,本宮也要去聽聽他們的解釋!”

    這懿旨下得嘎巴溜脆,張宏聽了無從置辯,連忙貓着腰退下,安排去了。

    等了一刻鐘,張宏回來請駕。李太后問陳太后,陳太后打怵,就說昨晚一夜沒睡,要回去休息。

    李太后並不勉強,自己帶着朱翊鈞坐了步輦,到張宏安排的小殿內。殿內設了御座,御座後面擺了屏風,李太后到屏風後面坐了,朱翊鈞坐在御座之上。

    內監見他們娘兩個坐好,出去傳旨。一會兒功夫,張居正殿外請進。

    陳矩高喊覲見,張居正步入大殿。進門未前趨時,就跪下,奏道:“臣張居正執事不謹,驚擾皇上和兩宮聖駕,難逃疏略之罪,懇請皇上責罰!”

    朱翊鈞溫言道:“老先生請起。此無心之失,不必克己——此次唯要窮追主責。”

    張居正垂淚道:“皇上俯從寬宥,不加譴責,聖度之弘臣惟感恩而已。然太妃罹難薨逝,當政豈無罪責,還請皇上大加撻罰,以正綱肅紀。”

    朱翊鈞聽懂了他的意思,仍堅持道:“此事容後再議,老先生平身,近前來,與朕商量後續。”

    張居正聽了,無奈起身,前趨到御座前又跪下。朱翊鈞仍溫言叫起,賜座,小內監拿了一個小墩子,張居正謝恩坐了。

    朱翊鈞苦笑道:“老先生,百祿宮和皇室犯衝麼?世宗時起火燒了,重蓋後改了兩次名還沒轉過運來。”

    張居正不料朱翊鈞這般說,聞之啞然。好一會兒纔回到:“此非天災,乃人禍也。臣以爲自臣以下,凡與西苑修造有關人等,都要着實究問。內廷監督者,司禮監也要嚴加追究。如此方能平息輿論,不至動盪。”

    朱翊鈞聽了,點頭道:“吾贊成老先生所說,太妃罹難,不殺個人頭滾滾,法紀綱常何在?”

    張居正本不是這個意思,因被朱翊鈞引導話題,自己先說出“人禍”二字。此時皇帝殺意已露,他卻往後退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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