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其他孩子摔到地上會哭,會大叫,會無理取鬧,他卻只會淡淡地站在不遠處,不哭也不鬧,連最基本的情緒都沒有。

    母親因爲他這樣的性格憂心了很久,後來弟弟出生,猶豫再三,還是把他送到了爺爺奶奶那裏,不讓他和弟弟在一起。

    因爲他被診斷出了自閉症。

    後來回到家的時候,雖然已經恢復正常,卻還是像個外人。

    母親會溫柔地哄着弟弟妹妹睡覺,看他的眼神卻總是帶着複雜,父親也會嘆息着看着他,從來不會像對弟弟妹妹一樣,伸手摸他的頭。

    他若無其事地照顧着兩個弟弟,假裝自己從來不曾離開過這個家,也從來不曾格格不入。

    情況開始一天天轉好,母親漸漸地也會把他當成小孩子一樣疼愛。

    直到那場綁架。

    他一直沒能想明白能夠一手抱着程棋,一手抱着程旭逃走的媽媽,爲什麼不能救他。

    他幫着弟弟咬開了繩子,可是自己卻被留在了那棟岌岌可危的建築裏。

    他沒有爲那次綁架付出生命的代價,但是雙腿卻遭到了建築物的嚴重擠壓,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治療,才勉強恢復到可以行走的地步。

    但是恢復之後,他只走了一次,就重新依賴上了輪椅,不願意站起來走路。

    醫生說他這是屬於心理疾病。

    他只是冷漠地想,或許比起患上心理疾病,母親更願意他就此喪生在那場綁架裏。

    他從來沒有真正地融入過這個全部是他家人的家庭,所以和父母,和弟弟妹妹的感情格外疏遠,個性也冷清淡薄。

    父親想送他去治療,但是母親因爲已經把他送走過一次,所以堅決不同意再把他送走,他就這樣漠然冷情地念到了大學。

    在很多個時間節點上,他都以爲他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某一天,他拿到了那封匿名的信。

    潔白的信紙摺疊得很整齊,寫着一些俏皮的內容,看上去是個女孩子的字跡,娟秀乾淨,結尾寫着:

    “希望沒有人看到。”

    大概率也是一句俏皮的玩笑話,可是寫信的人就算再故作輕鬆,也遮掩不住信的字裏行間中透露出來的沉重心緒。

    和他很像,卻好像沒有自我放棄,而是積極地尋求自救。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信紙又看了兩遍,最後寫了第一封回信。

    因爲他的腿,所以投進郵箱的時候,特地挑了人最少的夜晚。

    沒想到她真的回了信。

    他們開始頻繁地互通信件,她心裏好像有特別沉重的祕密,但是信件的內容總是活潑輕快的,他則完全相反,信的內容和他本人一樣無趣,大部分是毫無波瀾地記敘着最近的生活。

    但是每次她都會很認真地回覆。

    也會關心他的日常起居,讓他多加衣服,多喫蔬菜,注意天氣。

    他以爲會與他一輩子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在以很奇妙的方式,走進他的生活。

    他好像看到了新雨初霽的第一抹陽光,第一次不偏不倚地降落在了他的世界裏。

    原來,並不是所有人都不會選擇他。

    抑鬱煩躁的心理好像一點一點被她撫平了,放棄自己的想法也越來越淡。

    她救贖了他。

    後來越來越瞭解彼此,都察覺到,或許對方在自己心裏,已經佔據了一定地位的時候,他也想過去偷看她是誰。

    很少有人會接近那個郵箱,他知道。

    可是他沒有。

    他知道自己是殘廢。

    她是光,可他只是暗夜。

    他只會被她照亮,不能照亮她。

    可是沒過多久,她就寫了一封信。

    告訴他,他讓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讓她度過了最孤獨無助的時光,她喜歡他。

    還有,她是孟筱。

    才華橫溢的孟筱。

    他清楚地察覺到那一瞬間漫上他喉嚨的酸澀感,幾乎要讓他整個人瞬間被鹹澀的海水淹沒。

    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腿。

    他知道自己的腿可以做復健恢復。

    可他有精神類疾病。

    他怎麼配得上她。

    最後忽略了被自己拋在廢紙簍的幾十封信,沒有回覆。

    沒有接到回覆的人卻越來越頻繁地往郵箱跑,然後,認錯了人。

    他很快就意識到了。

    她開始追求楚天,籃球隊的主力。

    他嫉妒地幾乎發狂,那一個星期裏就寫了十三封信,但是一封都沒有寄出去。

    他怕她知道寫信的人是自己後,還是會選擇楚天,儘管他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

    他更怕自己耽誤了她一生。

    直到大學畢業,他也沒有再聯繫她。

    他的心好像變得空落落的,只能靠工作麻痹自己,一手創立的CR很成功,但是他的病讓他整個人的情緒開始變得異常的焦躁,最後選擇了出國治療。

    然後就接到母親的電話。

    她提到孟筱的名字的時候,感官滯緩的人甚至感覺到自己心臟猛的痙攣了一陣,呼吸不過來的抽痛感將他瞬間淹沒,沒過片刻,嘶啞低沉的聲音卻是依照本能地回答道:

    “好。”

    他不想再放開她的手。

    復健的過程是痛苦的,長期的心理疾病讓他整個人偏激又暴躁,有時候他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都會苦澀又自嘲地想,她怎麼可能會喜歡自己,一個神經病?

    可是他不想放棄。

    母親每次打電話來都會說起孟筱的現狀。

    無非就是,她的性格有些冷淡,但是在程家待得很好那些話。

    他從來都沒有懷疑過。

    孟筱很討人喜歡。

    他一直都知道。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克服心理障礙去站起來,但是還沒成功,就在一次電話中聽到程暖說漏了嘴的“她在醫院挺好的”。

    所有心理防線瞬間崩塌。

    他掙扎着想要回國,但是遇上了空難。

    他從未主動和家裏聯繫過,家裏打不通他的電話也是尋常。

    所以家裏不知道他死了。

    孟筱也不會知道的。

    她甚至不知道,那個一再辜負她的期待的人,是自己。

    後來他在意識昏沉中聽見了一個聲音。

    它告訴他可以和它交換,去改變他和孟筱的人生,問他願不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

    他當然願意,他怎麼可能不願意?

    然後那個聲音讓他看了他的筱筱的一生。

    深刻的無力感和看到他的筱筱的眼淚時的心碎讓他生不如死。

    他不在的時候,他的筱筱居然被那些人陷害至此,被精神類藥物折磨了將近十二年,最後那麼年輕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付出了自己的靈魂,回到了最初的時間節點。

    聽到她的聲音的那一刻,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他費盡心思回來,也不過是爲了能夠站在她面前,說一句:

    “我就是寫信的人。”

    我就是,你答應過會永遠陪伴的人。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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