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鹿原 >第14章
    白嘉軒第三個兒子降生以後,取名爲牛犢。在二兒子騾駒和三兒子牛犢之間,仙草按照每年一個或三年兩個的稀稠生過三男一女,全都沒有度過四六厄運就成爲鹿三牛圈裏的鬼。四個孩子的死亡過程一模一樣,如出一轍:出生的第四天開始啼哭,日夜不斷,直到嗓子嘶啞再哭不出。到第六天孩子便翻起白眼,眼仁上吊。仙草看見那翻吊的白眼仁就毛骨悚然。白趙氏冷冷地說:“還是一個短命的。”其實在孩子剛剛發生尖銳的啼哭時,她就料就了這種結局。她拿一撮幹艾葉在手心搓捻成短短的一柱,栽到孩子的腦門上,用火點燃。那冒着的煙和燃着的火漸漸接近頭皮,可以聽見腦門上的嫩皮被炙烤的吱吱聲,燒焦的皮毛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焦臭氣味。白趙氏不管抽搐扭動的孩子,硬着心腸又把同樣的艾葉栽到孩子的兩邊臉頰上,燒出兩塊黑斑。這四個孩子都經過艾葉的炙烤,卻沒有一個能活到第七天。仙草每一次都忍不住掉淚,尤其是那個女兒。白趙氏不哭也不勸她,每次都只是一句話:“註定不是陽世的人。”

    白趙氏一生生過的男孩和女孩多數都死於四六風,唯一能對付的就是那一撮艾葉,大約只有十之一二的僥倖者能靠那一撮艾葉死裏逃生,腦門上和嘴角邊卻留下圓圓的疤痕。白趙氏從炕上抱走已經斷氣的孩子,交給鹿三,鹿三便在牛圈的拐角裏挖一個深坑,把用席子裹纏着的死孩子埋進去。以後挖起牲畜糞時,把那一坨地方留着,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後,牛屎牛尿將幼嫩的骨肉腐蝕成糞土,然後再挖起出去,曬乾搗碎,施到麥地裏或棉田裏。白鹿村家家的牛圈裏都埋過早夭的孩子,家家的田地裏都施過滲着血肉的糞肥。

    牛犢註定是陽世之物。白趙氏的三柱艾葉挽住了他的小命,腦門和嘴角留下三個圓溜溜的疤痕,笑的時候倒添了一種嫵媚。白趙氏據此訓斥對艾葉失去信心的仙草說:“你不信!這下你信不信?老輩子人傳下的辦法能錯了?”仙草卻不無遺憾:“牛犢要是個女子就合人心上來了。”

    白嘉軒有一晚站在炕下對正在給牛犢餵奶的妻子說:“你給白家立功了。白家幾輩子都是單崩兒。我有三個娃子了,鹿子霖……倆。那女人這二年再不見生,大概已經腰幹[1]了?”

    隔了一年多點兒,仙草又坐月子了,這是她第八次坐月子。她現在對生孩子坐月子既沒有恐懼也沒有痛苦,甚至完全能夠準確把握臨產的時日。她的冷靜和處之泰然的態度實際是出於一種司空見慣,跟拉屎尿尿一樣用不着驚慌失措,到屎墜尿憋的時候抹下褲子排泄了就畢了,不過比拉屎尿尿稍微麻煩一點罷了。她挺着大肚子,照樣站在案板前擀麪條,坐在木墩上拉風箱,到井臺上扯着皮繩扳動轆轤拐把絞水,腆着大肚子紡線織布,把藍草製成的靛攪到染缸裏染布。按她自身的經驗,這樣幹着活兒分娩時倒更利索。

    這天她正在木機上織布,腹部猛然一墜,她疼得幾乎從織機上跌下來,當眼睛周圍的黑霧消散重新復明以後,她已經感覺到褲襠裏有熱烘烘的東西在蠕動。她反而更鎮靜,雙手託着褲襠下了織布機,緩緩走過庭院。臨進廈屋門時,頭頂有一聲清脆的鳥叫,她從容地回過頭瞥了一眼,一隻百靈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樹上叫着,尾巴一翹一翹的。跨過廈屋門坎,她就解開褲帶坐到地上,一團血肉圪塔正在褲襠裏蠕動。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着牛犢串門子去了。剪刀擱在織布機上。她低下頭噙住血腥的臍帶狠勁咬了幾下,斷了。她掏了掏孩子口裏的粘液,孩子隨之發出“哇”地一聲哭叫。剛纔咬斷臍帶時,她已經發現是個女子。她把女兒身上的血污用褲子擦拭乾淨,裹進自己的大襟裏爬上炕去,用早已備置停當的小布單把孩子包裹起來,用布條捆了三匝,塞進被窩。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從容地溜進被窩,這才覺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了。

    白嘉軒回家來取什麼工具,看見廈屋腳地上一片血污一股腥氣,大喫一驚。他搖醒她問怎麼回事,她眼也不睜手也不擡只是說:“快燒炕。”他扯來麥秸塞進炕洞點着火就燒起來。青煙瀰漫,仙草嗆得咳嗽起來。他問她:“人好着哩?”她說:“渴。”他又鑽到廚房燒了一碗開水給她端來。她嘴脣不離碗沿一氣飲盡,感動得流下眼淚,這是她進這個門樓以後男人第一次爲她燒水端水。她緩過一口氣來,就忍不住告訴他:“是個女子!”嘉軒說:“這回合你心上來了,也合我心上來了。稀欠稀欠!”仙草又忍不住說了孩子落草時有百靈子叫的事,嘉軒背抄着手在腳地上踱步,沉吟着:“百靈……百靈……白靈……白靈……就是靈靈兒娃嘛!”

    白靈順順當當度過了四六大關,順順當當出了月子,仙草繃緊的神經才鬆弛下來,如此順當地躲過四六災期反倒使她心地不大踏實。這天晚上,她將一月來反覆琢磨着的一件心事提出來:“給靈靈認個幹大。”嘉軒聽了,“嗯”了一聲,隨即附和,表示贊同。他現在偏愛這個女兒的心情其實不亞於仙草,單怕靈靈有個病病災災三長兩短,認個幹大就有護蔭了。他說:“認誰呢?”仙草說:“這由你看着辦。”嘉軒先提出冷先生。仙草說:“你去問問咱媽,咱媽說認誰就認誰。”

    喫罷晚飯,白嘉軒悠然地坐在那把楠木太師椅上,把綿軟的黃色火紙搓成紙捻兒,打着火鐮,點燃紙捻兒,端起白銅水煙壺,捏一撮黃亮黃亮的蘭州菸絲裝進煙筒,“噗”地一聲吹着火紙,一口氣吸進去,水煙壺裏的水咕嘟咕嘟響起來,又徐徐噴出藍色的煙霧。他拔下煙筒,“哧”地一聲吹進氣去,燃過的菸灰就彈到地上粉碎了。

    白趙氏已經脫了褲子,用被子偎着下半身,一隻手輕輕地拍着依偎在懷裏的小孫子牛犢,嘴裏哼着貓兒狗兒的催眠曲兒,輕輕搖着身子,看着兒子嘉軒臨睡前過着煙癮。她時不時地把兒子就當成已經故去的丈夫,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坐姿,那左手端着煙壺右手指頭夾着火紙捻兒的姿勢,那吸菸以及吹掉菸灰的動作和聲音,鼻腔裏習慣性地噴出吭吭吭的響聲,簡直跟他老子的聲容神態一模一樣。他坐在他老子生前的坐椅上用他老子留下的煙具吸菸,完全是爲了盡守孝道:他白天忙得馬不停蹄,只有在臨睡前就着油燈陪她坐一陣兒,解除她一個人生活的孤清,夜夜如此。他一般進屋來先問安,然後就坐下吸水煙,說一些家事。她相信兒子在族裏和在家裏的許多方面都超過了父親;她恪守幼時從父母,出嫁從丈夫,老來從兒子的古訓,十分明智地由兒子處理家務和族裏的事而不予干涉。嘉軒過足了煙癮,就說起了給女兒認幹大的事。白趙氏沒有確認兩代交好的冷先生,說:“就認鹿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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