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鹿原 >第28章
    鹿子霖在一年多的時間裏都打不起精神,兒子兆鵬婚後勉強在家住了三四天就進城去了,整整一年都沒有回白鹿原上來,暑假和寒假也沒有回來。鹿子霖不給他送錢送物,也阻擋女人給兒子捎東西,企圖迫使兆鵬在沒喫沒穿的絕望中回到家裏來。然而,當又一個新年佳節到來之際,兆鵬仍然躲在城裏。鹿子霖的悶氣無以訴說無處發泄,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嚴重地影響了他到保障所裏辦理公務的心思,除非一些非親自經手親自出面交辦不可的事,其餘一切大小事務都一概推給桑書手去辦了。這樁家庭隱患被全家成員自覺地包裹着不向外人泄漏,唯恐冷先生知道了真情。鹿子霖曾不止一回退一步想,如果兆鵬娶的不是冷先生的頭生女而是別個任何人的女子,兆鵬實在不願意了就休了算了,但對冷先生的女兒無論如何也不能這麼做。冷先生是窮人和富人的共同的救星,高尚的醫德贏得了極高的威望。結親爲好反成仇,其結果,遭受衆人恥笑唾罵的必定是鹿子霖自己。一年來鹿子霖害着沉重的心病,外表上卻顯得愈加和氣愈加寬容,顯着十分謙和十分客氣的樣子與人說話,有時還自如輕鬆地和同輩人打諢調笑,卻把心裏隱伏着的危機掩飾起來了。他隔三錯五地到冷先生的中醫堂去,說一些他在各個村子裏執行公務時聽到的傳聞或笑話,逗得親家那張冷峻的臉繃不住就暢笑起來。他說給冷先生神禾村一個髒婆娘的真實故事:“狗娃媽,娃屙下,找不着褯子拿勺刮。刮不淨,手巾擦。褯子撂哪達咧?咋着尋也尋不見。揭開鍋蓋舀飯時,一舀就撈起一串子爛褯子。你說髒不髒?髒!可那一家全都長得黑瓷圪塔樣。人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冷先生先是聽着笑,接着發潮嘔吐,吐了又忍不住笑。鹿子霖也陪着笑,笑畢就欣喜地說:“親家兄,你猜你的寶貝女婿現時弄啥哩?嘿!一邊上學一邊給一家報館幹事,人家掙的錢還用不完。我前日爲所裏的事進城順便去看了一下,給人家錢人家還不要,還給我盤纏哩!就是忙得受不了。”這樣,關於兆鵬不回鄉的種種可能的猜測全都合理地掩飾起來了。女兒偶爾來到中醫堂,冷先生就冷着臉訓誡說:“男兒志在四方。你在屋好好侍奉公婆,早起早眠。”女兒一臉憂鬱,卻什麼也不說,問候了父親又接受了父親的訓示就回到鹿家院子。

    兆鵬媳婦對兆鵬以及公婆的隱痛毫無察覺。她被嚴嚴實實地包裹着。她不知道鹿兆鵬和她完婚是阿公三記耳光抽搧的結果,頭一耳光是在城裏抽的,她那時還沒過門自然不知道;第二個耳光是阿公在劉謀兒的牛圈裏抽的,兆鵬新婚之夜躲到那裏要和長工劉謀兒夥一條被子睡覺,鹿子霖一聲不吭就給了一巴掌,那時候她正處於新婚之夜的羞怯和慌亂中,對後來走進洞房的兆鵬的臉色無所猜疑;只有第三巴掌她看見了,阿公在祖宗牌位前抽的,兆鵬再拜了自家祖宗拒絕到祠堂裏去接受族長白嘉軒主持的莊嚴儀式,阿公毫不客氣地就掄開了胳膊。那是因爲兆鵬說拜祭祠堂的儀式純屬“封建禮儀”,並沒有絲毫的跡象顯示出他與她有什麼不和。婚後一年,她再也沒有見過他的面,她起初不覺得有什麼,可現在卻十分渴望他回到廂房裏來。他和她新婚之夜僅有的一回那種事,並沒有留下歡樂,也沒有留下痛苦,他剛進入她的身體就發瘧疾似的顫抖起來,嚇了她一跳,以爲他有羊癲風,甚至覺得很好笑。現在她已從無知到有知,從朦朧到明晰地思想着他的顫抖,渴望自己也一起和他顫抖。那是一個夢。夢裏她和他一起廝摟着羊癲風似的顫抖,奇妙的顫抖的滋味從夢中消失以後就再也難以入眠,直到天不亮起來先給爺爺後給阿公阿婆去倒尿盆。她平時走進裏屋看見阿公阿婆夥一條被子打對兒睡在兩頭無所反應,端了他們夜裏排泄的黃蠟蠟的一盆尿就轉身走了。這天早晨,當她照例去端尿盆時,看見閉着眼的阿公和阿婆,突然想到了那種顫抖,阿公和阿婆昨夜大概剛剛顫抖過了。她開始失眠,整夜睡不着,對於那種顫抖再不覺得好笑而變成一種焦灼的渴望。

    她到場院的麥秸垛下去扯柴禾,看見黑娃的野女人小娥提着竹條籠兒上集回來,竹條籠裏裝着一捆蔥和一捆韭菜,小娥一雙秀溜的小腳輕快地點着地,細腰扭着手臂甩着圓嘟嘟的尻蛋子擺着。她原先看見覺得噁心,現在竟然忌妒起那個婊子來了,她大概和黑娃在那孔破窯裏夜夜都在發羊癲風似的顫抖。當她挎着裝滿麥草的大籠回到自家潔淨清爽的院庭,就爲剛纔的邪念懊悔不迭,自己是什麼人的媳婦而小娥又是什麼樣的爛女人,怎能眼紅她!她相信丈夫是幹大事的人,更相信他是忙得抽不出時間回鄉,將來衣錦還鄉才更榮耀。可是過年兆鵬未歸,就引起了她的失望也引起了疑心,再忙也不會連過年都不回家呀。她在極度的失望和令人恐懼的猜測中度過新年佳節,強裝笑顏接待親戚。

    鹿子霖看出了兒媳的笑顏是裝出來的,他走了一趟西安回到屋裏就向所有人自豪地宣佈:“嘿呀!兆鵬到上海去了!”整個家庭裏立即騰起歡樂的氣氛。鹿子霖故意大聲問回家來的二兒子兆海:“上海的路怎麼走?聽說還要坐火車?”兆海很詳細地告訴父親,先騎馬出潼關,再坐船過黃河,再……

    她的失望和猜疑一掃而空,情緒頓然煥發起來,當晚又夢見和兆鵬發羊癲風似的顫抖起來。顫抖過後,她驚奇地發現那個從她身上揚起的臉不是兆鵬而是兆海。第二天看見兆海從她手裏接飯碗時就不由臉紅心跳。隨後她又夢見和黑娃在一搭顫抖,那是她清掃院庭到門外倒髒土時,看見黑娃於微明中扛着木模和青石夯走過村巷……更糟的是昨夜竟然夢見和阿公鹿子霖在一搭顫抖,阿公在她身上揚起臉時一下子羞了,倉皇跑了。種種怪夢整得她心虛氣弱,不敢揚起臉看任何成年男人的眼睛,而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境卻越來越頻繁地出現。

    春天,白鹿鎮頭一所新制學校落成,是由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出面主持籌建的。縣府出資,田福賢在本倉所轄的幾十個村莊攤派民工,節約了開支,把原計劃只能修建十間校舍的錢充分利用,增加到十三間,又無償派工用黃土打起高高的圍牆。田福賢把建校中用款用工的大小賬項用黃紙公佈於白鹿鎮第一保障所門外的牆壁上,得到了地方鄉紳和普通鄉民的極大信任,尊爲重要善舉。爲了不受市聲和附近村民的騷擾,校址選擇在白鹿鎮南邊幾個村子之間的空間地帶。

    青稞和大麥黃熟時節,全部校舍完全竣工,一個校長領着三四個先生迫不及待地住進潮溼的房子,開始着手招收學生和開學的準備工作。校長是鹿子霖的兒子鹿兆鵬。一切有臉面的頭面人物和普普通通的百姓都向鹿子霖表示最虔誠的祝賀和恭維。“鹿家出下一位校長了!”鹿子霖起初聽到這個確鑿消息時興奮難抑,痛痛快快和親家冷先生喝了一頓。除了可以預料的令人矚目的新學校校長的巨大榮耀之外,他的心病也終於到了解除的時候了,兆鵬既然願意回到白鹿原上來當校長,那就再無任何藉口不回家了,學校離家最遠也不過三里路嘛!但是,兆鵬剛一回來就把父親潮起的欣慰之情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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