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鹿原 >第36章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着入冬以來的頭一場大雪,強勁的西北風攪得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轉,撲打着夜行人的臉頰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在踏上通往白鹿鎮的岔路時,黑娃心頭轟然發熱,站在岔路口對另外九個同去同歸的夥伴喊:“弟兄們!咱們在原上刮一場風攪雪!”他們十個人相約着走進了白鹿鎮小學校的大門。鹿兆鵬正在煤油罩子燈下寫着什麼,見他們走來,便跳起來與他們一一握手:“同志們,我現在可以稱你們爲同志了。我掐着指頭盼着你們回原哪!”黑娃代表受訓的十個人表示決心:“我們結拜成革命十弟兄了。我們十弟兄好比是十個風神雨神刮狂風下大雪,在原上颳起一場風攪雪!”兆鵬說:“好呀風攪雪!你們十弟兄是十架風葫蘆是十杆火銃,是十把嗩吶喇叭,是十張鼓十面鑼,到白鹿原九十八個村子吹起來敲起來,去煽風去點火,掀起轟轟烈烈翻天覆地的鄉村革命運動,迎接北伐軍勝利北上。國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們所在的十個村子發動羣衆,按照鹿兆鵬的計劃積極工作,每個人在各自的村子聯絡十個積極分子,在白鹿鎮小學校舉辦爲期十天的“農習班”。這件工作順利中也有不順利,十弟兄裏頭有兩位回家以後就趴下不動了。黑娃大爲惱火,找到其中一位開口就損就罵:“你是個熊包,你是個軟蛋!你是蠟槍,你是白鐵矛子見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訓白學了革命道理,不要錢的肉菜蒸饃白咥了!你不講義氣不守信用,結盟發誓跟喝涼水一樣。”無論他怎麼損怎麼罵,那位弟兄雙手掬着膝蓋,腦袋夾到襠裏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連連吐着唾沫兒走了。他找到另一位弟兄家門口,那位弟兄的父親蹲在門坎上抽旱菸,拒絕黑娃進門。老漢破裂開花的棉窩窩旁邊擱着一把菜刀,對黑娃客客氣氣地說:“黑娃你聽我說,俺單門獨戶誰也不敢得罪。你要鬧騰你儘管鬧騰,俺娃絕不擋路,你再甭拉扯俺娃,俺娃鬧騰不起喀。”黑娃忍着火氣蹲下來對老漢宣傳革命道理。老漢聽不下幾句就拒絕再聽:“你說的好着哩對着哩!俺家老幾輩都是豬都是雞,靠嘴巴拱地用爪子刨土尋喫食兒,旁的事幹不來弄不了喀!你要再拉扯俺娃,我就照脖子抹一刀——”老漢噌地站起來,把菜刀抓起來攥在手裏。黑娃張了張口沒有說話就轉過身走了。老漢卻一蹦子跑起來追到黑娃面前,伸開左手攥着的拳頭,掌心裏有兩枚銀元,解釋說:“這是飯錢。俺娃在城裏仨月喫人家飯的飯錢。咱不白喫人家的。”黑娃鉚勁兒朝那手心的銀元吐一口唾沫兒:“給你這老不死的膽小鬼留下買壽衣置枋[2]去!”

    更使黑娃惱火的是他自己在白鹿村發動不起來,他把在“農講所”聽下的革命道理一遍又一遍地講給人家,卻引發不起宣傳對象的響應。眼看着鹿兆鵬的培訓班開班時日已到,他僅僅只發動起來兩個人,一個是開配種場的白興兒,一個是他的女人田小娥。另外七個弟兄的成績也參差不齊,有的發動下十四五個人,有的七八個,最少的四五個,反而都比黑娃成績突出。儘管如此,弟兄們仍然尊他爲大哥。鹿兆鵬寬慰他說:“黑娃你甭喪氣,那不怪你。咱們白鹿村是原上最頑固的封建堡壘,知縣親自給掛過‘仁義白鹿村’的金匾。”

    第一期“講習班”如期開班。開班那天請來了賀家坊的鑼鼓班子。賀家坊的鑼鼓班子敲的是瓷豆兒傢伙,也叫硬傢伙,雄壯激昂震撼人心,卻算不得原上最好的鑼鼓班子。在白鹿原最負盛名的鑼鼓班子是白鹿村的酥傢伙,其聲細淑婉轉,聽來優雅悅耳。傳說唐朝一位皇帝遊獵至此,聽見了鑼鼓點兒就駐足倚馬如醉如癡,遂之欽定爲宮廷鑼鼓,每逢皇家祀天祭祖等隆重活動時,都要進京獻技。白鹿村鑼鼓班子的班頭是白嘉軒,敲得一手好鼓,鼓點兒是整個鑼鼓的核心是靈魂是指揮,他自然不會領着鑼鼓班子前來給黑娃們湊熱鬧。賀家坊的瓷豆傢伙班子踊躍趕來了,領頭打着龍旗的是策劃過“交農”運動的賀家兄弟的老大。老二已經作古。賀老大一頭黑白混雜的頭髮,一臉白黑相攪的串臉鬍鬚,走到學校門口插下龍旗就對黑娃說:“黑娃你說敲啥?今日個由你點。”黑娃不加思索地說:“敲《風攪雪》。再敲《十樣錦兒》。敲了《十樣錦兒》再連着敲《風攪雪》。”忙得暈頭轉向的鹿兆鵬從屋子裏小跑着趕到學校門口,雙手握住賀老大的手說:“你那會兒用雞毛傳帖鬧交農,咱們這回敲鑼打鼓鬧革命。”賀老大說:“你們比我爭[3]!”

    鹿兆鵬特邀賀老大在開班典禮上講話。賀老大講了那場“交農”運動之後說:“娃子們你們比我爭。我不算啥。我那陣兒不過是反了一個瞎縣官,你們這回要把世事翻個過兒,你們比我爭。”鑼鼓和鞭炮聲中,“白鹿區農協會籌備處”的牌子掛在學校門口,白地綠字,綠色是莊稼的象徵。黑娃被宣佈爲籌備處主任。他走上講臺只講了一句:“風攪雪!咱們窮哥兒們在原上刮一場風攪雪!”

    送走黑娃等一幫子農協會籌備處的骨幹已經夜深,鹿兆鵬感到很累,伸開雙臂連連打着呵欠,正想關門睡覺,不料田福賢推門進來說:“殺兩盤。”鹿兆鵬也突生興致:“好好好!我這一向對下棋興趣淡了,咱倆玩‘狼喫娃’,或者耍‘媳婦跳井’行不行?”他們玩起了“狼喫娃”的遊戲。除了這兩種遊戲白鹿原還流行一種更復雜的類似圍棋的“糾方”遊戲。這三種遊戲都是在地上畫出方格,選用石子泥團或樹枝樹葉爲子兒,在各個村子風行不衰,一般人在小小年紀就學會入迷了。鹿兆鵬小時候一直讀書無法領會這種遊戲的樂趣和技法,直到近期在各個村子跑動才學會了。田福賢自當上國民黨白鹿區區分部書記以後,常常找區分部委員鹿兆鵬下棋,對鄉村的“糾方”“狼喫娃”“媳婦跳井”的遊戲更是樂而不疲。田福賢嘴角叼着又長又粗的什邡捲菸得意地說:“兆鵬呀,看看你又輸咧!我當狼你當娃,我的三條狼把你的十五個娃喫光喫淨一個不剩;你當狼我當娃,我的十五個娃你只吃了倆,剩下十三個娃打死了你三條狼;不管當狼當娃你都贏不了嘛!”鹿兆鵬輸急了說:“咱們耍‘媳婦跳井’。”田福賢遊刃有餘地說:“行呀!就耍‘媳婦跳井’。耍幾回你肯定得朝井裏跳幾回。不是我吹大氣,論洋學問你比叔高,論新名詞洋碼字你比叔說得多念得利;玩起鄉下這一套套耍活兒來,你還毛嫩着哩不行哩!”鹿兆鵬在地上用粉筆畫好了格子說:“你先甭嚇人呀!到底是我這個小媳婦跳井還是你這個老媳婦跳井,走着瞧吧!”一邊走着一邊聊着。田福賢問:“兆鵬呀,我有件事解不開,你讓先生領着學生滿村寫字,那些話我都能解開,只有一句解不開,‘一切權力歸農協’是啥意思?”鹿兆鵬說:“那話再明白不過,我不信你解不開。”田福賢說:“真解不開。一切權力都歸了農協,那區分部管啥哩?白鹿倉還管不管了?”鹿兆鵬說:“這個問題今日‘農習班’開班時都講了,你幹啥去了?我前幾天就給你打招呼,作爲區分部書記你要到會講話,你卻不來。”田福賢說:“縣黨部通知我去開會,沒來得及給你說一聲。”田福賢確實到國民黨縣黨部去了,不過不是得到開會通知而是自己找上去的。他不知該怎麼對付鹿兆鵬的“講習班”開班之邀。就託詞去了縣上。縣黨部嶽維山書記說:“你連這麼簡單的事都應付不了,你還能搞國民革命?”嶽書記談了許多話,歸結起來說就是一句,共產黨煽動農民造反完全是胡鬧;但現在國共合作咱不能明說人家胡鬧;作爲區分部書記你心裏必須認清他們是胡鬧。田福賢心裏有了底纔來找鹿兆鵬耍“狼喫娃”和“媳婦跳井”的遊戲,其實他早都看到了遍抹在各個村子牆壁上的大字標語,最令他反感的就是“一切權力歸農協”這一條。田福賢進一步問:“兆鵬,既然一切權力都要歸農協,那我就得向農協移交手續。”鹿兆鵬說:“這個問題農協還沒研究。再說農協還在籌備階段,等正式成立以後再說。你是區分部書記,就應該跟農協站在一起,站在一起就不存在權力移交的問題而只需分工了。”田福賢不置可否,手下走出一步子兒得意地叫起來:“兆鵬呀,你又該跳井羅!跳啊往下跳!”連着耍了三回,鹿兆鵬輸了三回,都是被對方逼堵得走投無路而跳進了象徵着水井的方格。鹿兆鵬說:“你的耍活兒耍得好。你甭得意噢大叔!我總有一天要贏你的,非逼得你這個老媳婦跳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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