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先生瞅着佝僂在椅子上的白嘉軒說:“兄弟,我看人到世上來沒有享福的盡是受苦的,窮漢有窮漢的苦楚,富漢有富漢的苦楚,皇官貴人也是有難言的苦楚。這是人出世時帶來的。你看,個個人都是哇哇大哭着來這世上,沒聽說哪個人落地頭一聲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願意到世上來,世上太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靜悠閒,天爺就一腳把人蹬下來……既是人到世上來註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論遇見啥樣的災苦都能想得開……”冷先生一次說下這麼多話連他自己也頗驚詫。白嘉軒說:“得先把事情弄清白。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當閒話聽。這是啥閒話?殺人的閒話!”
白嘉軒佝僂着腰走過白鹿鎮的街道,又轉折上進入白鹿村的丁字路,腳下已經落積下一層厚厚的雪,嚓嚓嚓響着,背抄在腰上的手和脖子感到雪花融化的冰冷,天上的雪還在下着。進入四合院的街門時,他對如何對待冷先生透露給他的閒話已經綱目明晰,處置這事並不複雜,不需要向任何人打聽訊問,要是沒有結果可能更糟。他相信只要若無其事而暗裏留心觀察一下孝文的舉動就會一目瞭然。他做出什麼事也不曾發生的隨意的樣子問:“孝文睡了?”仙草也不在意地說:“給老六家說和去了。”
白嘉軒胸膛裏怦然心動,覺得有一股滾燙的東西衝上腦頂,得悉這件非同小可的閒話所激起的震驚和憤怒,現在才變得不可壓抑,歸來時想好了的處置這件事的綱目和步驟全部作廢了。他把解開的一隻褲腳帶兒重新紮好,從門背後抓起仙草由柴火棚子裏揀回的柺杖,強烈地預知到柺杖的重要用場。出門時,他沒有忘記掩蓋此時出門的真實目的:“老六的那幾個後人難說話。老六讓我去鎮鎮邪。我差點忘了……”他蹺出門坎就跨出通向又一次災難的一步。
白嘉軒來到白老六家的門口就僵住了。老六家狹窄的莊基上撐立着一排四間破舊的廈屋,沒有圍牆沒有柵欄是個敞風院子,一切全都一目瞭然,四間廈屋安着的四合門板全都關死了,不見燈火不見響動,白老六滾雷一樣的鼾聲從南邊那間廈屋衝出來,在敞風院子裏起伏。白嘉軒在那一刻渾身有一種癱軟的感覺。他走出老六家的敞風院子,似乎有一千雙手推着他疾步走上村子東頭的慢坡,瞅見了那孔平時連正眼瞧一眼的興致也沒有的窯洞;想到把他逼到這個齷齪角落來幹捉姦這種齷齪事的兒子,胸膛裏的憤怒和悲哀攪和得他痛苦不堪;他從慢道跨上窯院的平場,兩條腿失控地抖顫起來;他走到糊着一層黑麻紙的窯窗跟前,就聽見了裏頭悄聲低語着的狎暱聲息;白嘉軒在那一瞬間走到了生命的末日走到終點,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縱,一腳踏到窯洞的門板上,咣噹一聲,自己同時也栽倒了。
咣噹的響聲無異於一聲雪夜的雷鳴,把溫暖的窯洞裏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盪殆盡。孝文完全癱瘓,躺在炕上動彈不了,全身的筋骨裂碎斷折,只剩一身撐不起杆子的皮肉。那一聲炸雷響過便復歸靜寂。小娥從炕上溜下來,撅着光光的尻子貼着門縫往外瞧,朦朧的雪光裏不見異常,眼睛朝下一勾才瞅見門口雪地上倒臥着一團黑圪塔。她鬆了一口氣折回頭扶住炕邊,俯下身貼着孝文的耳朵說:“瓜蛋兒放心!一個要飯的凍硬栽倒到門口咧!”孝文忽地一聲躍起撥開被子,慌忙穿衣蹬褲,溜下炕來鉤上棉窩窩,一把拉開門閂,從那個倒臥門口的人身上跳過去;下了窯院的平場蹺上慢道又進入村巷,他的心似乎才重新跳蕩起來。
鹿子霖揹着白嘉軒走過白雪覆地的村巷,用腳踢響了白家的街門,對驚慌失措的仙草說:“先甭問……我也不曉得咋回事。先救人!”仙草的一針扎進人中,白嘉軒喉嚨裏咕咕響了一陣終於睜開眼睛,長嘆一聲又把眼睛閉上了。鹿子霖裝作啥也不曉的憨相:“咋弄着哩嘉軒哥?咋着倒在黑娃的窯門口?”隨之就告辭了。
白嘉軒被妻子仙草一針扎活過來長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他固執地揮一揮手,制止了家中老少一片亂紛紛的噓寒問暖心誠意至的關切,“你們都回去睡覺,讓我歇下。”說話時仍然閉着眼睛。屋裏只剩下仙草一個清靜下來,白嘉軒依然閉眼不睜靜靜地躺着。一切既已無法補救,必須採取最果斷最斬勁的手段,洗刷孝文給他和祖宗以及整個家族所塗抹的恥辱。他相信家人圍在炕前只能妨礙他的決斷只能亂中添亂,因此毫不留情地揮手把他們趕開了。他就這麼躺着想着一絲不動,聽着公雞叫過一遍又叫過一遍,才咳嗽一聲坐了起來,對仙草說:“你把三哥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