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鹿原 >第53章
    當這場年饉剛剛註定要來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當地鄰村熬活兒的長工漢們紛紛回到自家屋裏來,即使不大仁義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給他們全年的工價,讓他們在離年終之前的二個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碼可以省下一個人的口糧。鹿三在街巷裏看見這些提前下工迴歸的兄弟哥們就想到自己。在麥子斷定不能出苗以後,瞧着牲畜市場日漸下跌的行情,白嘉軒果決地賣掉了青騾和犍牛,只留下一匹紅騍馬。這不算是多麼聰明的舉措,誰也能謀劃得出來,一頭牛或一匹騾子一年間喫下的精料——豌豆和麩皮,也許可以換回五頭牛和五匹騾子。除了糧食集集冒漲,其餘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雜貨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價,女子訂親的聘金也跌過大半。在可怕的饑饉剛剛露出暴虐先兆的時候,各色糧食一下子就被推到至高無上的權威地位,任何東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稱臣不得不跌價再跌價了。小麥無苗,冬天不用上糞了;棉花旱死了,軋花機也甭想招徠彈花主顧了;牲畜賣掉了,剩下一匹馬浮不住一個人專門餵養;整個一個冬天和春天都將閒適無活兒,自己閒喫靜坐在人家屋裏怎麼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軒絕不會像村中那些長工的主家那樣打發他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說話辭別而不能賴着等主家來攆出門去。晚飯後,鹿三抹了抹嘴巴點燃了旱菸袋,爽聲朗氣地說:“嘉軒,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軒平和地說:“回你回喀!有啥事你儘管辦。今年冬裏沒啥緊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會錯了自己的原意,就挑明瞭說:“我明日再不來咧!”白嘉軒依然平和地說:“我剛纔說了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儘管走。”鹿三更透徹地說:“從明日往後,我再不來了我下工咧!”白嘉軒這才從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麼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來了?離過年還遠着哩嘛!”仙草聽見了也湊到桌邊問:“三哥你犯了俺屋誰的心病咧?你倒是明說怎麼能走哩?”鹿三連忙解釋:“地裏沒啥活兒屋裏也沒啥活兒了,我白喫閒坐着不自在喀!”白嘉軒說:“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丟給我了!”鹿三愣怔一下。白嘉軒接着說:“爲了省一份口糧攆你出門,人會說我啥話哩?我心裏還能自在嗎?”鹿三忙說:“不是這話!是沒活幹了閒下了,這誰都看得見的事,不會胡說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裏活兒開場了,我不用你叫就來了。”白嘉軒冷下臉說:“三哥你聽着,從今往後你再甭提這個話!有我喫的就有你喫的,我喫稠的你喫稠的,我喫稀的你也喫稀的;萬一有一天斷頓了揭不開鍋了,咱弟兄們出門要飯搭個夥結個伴兒——”鹿三嚥了一口唾液,粗大的喉圪節猛烈地滑動了兩下,沒有話說了。白嘉軒隨之輕俏地說:“沒活兒幹了你就歇着睡着,歇夠了睡膩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沒集時到人多的地方去諞,耍糾方耍狼喫娃耍媳婦跳井,諞了耍了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給你撇涼腔是說正經話:天殺人人不能自殺。年饉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饉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鹿三覺得眼裏快要忍不住流淚,沒有說話就轉身出了院子進了馬號。直到新年春節前的祭竈日到來時,他又一次下定決心,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來了,實在不能再進白家門白喫閒坐了。

    鹿三離開白家的前一晚,孝文硬着頭皮向父親提出借糧,白嘉軒拒絕了。這件事更深地刺激着鹿三。正月十五一過,不見鹿三來上工,白嘉軒走進鹿三低矮凌亂的兩間廈屋:“跟我走,三哥。甭說我,自你過年走了紅馬日夜叫喚,要你餵它哩!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悅意喫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地滑動了兩下,跟着白嘉軒回到馬號。

    孝文硬着頭皮走進上房東屋,羅羅嗦嗦向奶奶白趙氏訴說,分家時父親分給他的糧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絕收了,來年的麥子也沒指望了,整個一個冬天喝稀糝子湊合到臘月,年是實在過不去了……他哀告奶奶給父親說一句:借些糧。白趙氏正想趁機教訓一下孫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白嘉軒從對面的西屋已經聽見,大聲說:“你就甭開這個口!”白孝文再沒說話就從奶奶的屋裏退出來回到前頭門房。白趙氏對着西屋說:“你的心不是肉長的是滋水河裏的石頭!”白嘉軒走進門來:“媽,你明日把那倆碎崽娃子引到後頭來。”

    孝文向父親借糧傷臉以後就把兩畝水地賣掉了。白嘉軒得知這個消息後氣得喫不下飯,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後院正廳來。孝武走進前院門房東屋說:“哥!咱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一下頭:“我不去。”孝武端直站着:“咱爸叫你你也不去?”孝文說:“後院廳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脅說:“那讓老人求到你的門下?”孝文猛然從炕上翻起身來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風!誰愛來不來我不稀罕!我也沒拿你啥沒借你啥沒欠着你的啥!”孝武不動聲色地說:“哥你看你成了什麼樣子?說話處事還像不像個做兄長的?”孝文正想說出更辛辣的話,泄一泄沒借着糧食的怒氣,也殺一殺弟弟的神氣。不料父親在院子裏喝斥:“孝文你出來!”孝文趿拉上棉窩窩走到院子,就看見漆黑的院庭裏站着父親的佝僂的形體。白嘉軒劈頭問:“你把水地賣了?”

    “賣了。”

    “賣給誰了?”

    “誰給錢多就賣給誰。”

    “我聽說賣給鹿子霖了?”

    “子霖叔有錢也有糧食。旁人買不起。”

    “這地是在你爺手裏置下的,你不能賣!”

    “眼下這地分給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換一把糧食。”

    “這二畝水地你賣了多少錢?”

    “正說着哩!價官還沒說死撂倒哩!”

    “你甭說了,這地你賣給我,我給你雙價。”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駟馬難追。你給我錢再多也不能收回我的話了。”

    黑暗裏一聲嘯響,白孝文應聲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父親手中的柺杖抽擊到他的臉上,繼之又砸到他的大腿上。白孝文卻感到了一種報復的舒暢,從地上緩緩悠悠爬起來走進屋去,咣噹一聲插上門閂,把父親和孝武冷晾在院子裏。孝武挽扶勸慰着父親,走回後院廳房裏去了。孝文繼續恢復仰躺在炕上的睡姿,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對女人說:“好咧好咧!從今往後再沒有誰來管我了!”

    這一年的春節新年是孝文所能記得的最暗淡無趣的一個新年,白鹿原上遠遠近近的大村小寨,聽不到鑼鼓聽不見喧鬧只聽得零三碎四的幾聲炮響。正月初一晌午,孝文到白鹿鎮的饃鋪裏買了五個白生生的罐罐兒饃,蹲在饃鋪的臺階上吃了,向饃鋪掌櫃討了一壺釅茶喝了,算是自己給自己過了個年。孝文喫罷又挑了五個揣進懷裏,繞道白鹿村後巷朝村子東頭走去。村巷裏男男女女拖着孩子往祠堂彙集,饑饉之年也不能少了給祖宗點一炷香叩三個響頭。孝文走進小娥的窯門就噓聲嗔氣地說:“妹子年好,哥給你拜年來了!”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麪團回過頭說:“你心裏想日妹子了嘴裏可說是給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禮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從懷裏掏出一個又一個點着紅花的罐罐饃,擺到案板上說,“人家到祠堂拜祖宗哩!全村就剩下咱倆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倆你拜我我拜你過個團圓年!”“這麼說哥你坐火炕上等着——”小娥笑了“,妹子給你擀鹼面澆臊子。”“臊子面香着哩等一會兒再咥。”孝文說,“我已經咥飽了。你也先咥個饃壓壓飢。咱先弄一回,哥想死你咧!”“不成不成我手上沾着面!”小娥搖頭。“又不用手……”孝文把小娥抱離案板走向火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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