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鹿原 >第57章
    屋子裏的人全都噓嘆起來。這裏坐着的是臨時組成的白鹿倉賑濟會的成員,包括鹿子霖在內的九個保障所的鄉約,各管一項分工負責向原上饑民施捨飯食,總鄉約田福賢自任會長,他們構成了白鹿原上流社會。大家瞅着鹿子霖拉進門來的白孝文,衣褲骯髒邋遢,頭髮裏鏽結着土屑灰末和草渣兒,臉頰和脖頸粘滿污垢,眼角積結着的乾涸的眼屎上又涌出黃蠟蠟的新鮮眼屎,令人看了作嘔,挽卷着褲腳的小腿上,五花血膿散發着惡臭。從德高望重的白家門樓裏逃逸出來的這個不肖之徒,使在座的白鹿原上層人物觸目驚心感慨不已,爭相發出真切痛心惋惜憐憫的話。孝文不僅得不到絲毫的溫暖和慰藉,反而更加窘迫,透徹地領受到墮落者的羞恥,再也說不出對鹿三和孝武那些賭氣的硬話了。鹿子霖端着四五個饃饃走進來,正要遞給孝文,一直也沒有開口的朱先生制止了鹿子霖的舉動,揮手讓他把饃饃拿走,沉靜地說:“讓他多餓一陣兒好。”鹿子霖有點尷尬,在座的人無人不曉他買地拆房的事,纔有點後悔不該拉扯孝文進來;原只想着把這個破落子弟推到上流社會的人們面前展覽一番,卻使自己受到牽扯;他忽然靈機一動,對田福賢說:“總鄉約,你不是說縣保安大隊要擴編嗎?要你給他們舉薦可靠的年輕人嗎?讓孝文去多好!咱們瞅嘉軒兄的臉面,不能看着孝文到這兒來搶舍飯呀……”衆人一齊拍手稱好。田福賢搖了搖手說:“你不提這事我倒忘了。好好好!孝文在朱先生書院念過好幾年書,文墨深。縣保安大隊隊長特意叮嚀,讓我給他物色個有文墨的人哩!”說着,趴在桌上寫下一紙舉薦信,摺疊後裝入信封,走過來交給孝文說:“你立馬就去,晚了當心旁人頂佔了位子。”孝文接過信封,感激地流出淚來:“田叔子霖叔……”撲嗒一聲跪下了。孝文被田福賢抻起來,轉身就要出門,姑夫朱先生擋住他說:“等等。你去搶一碗舍飯吃了再走。喫一碗舍飯好處匪淺……”孝文瞅了一眼姑夫就靠在門框上。朱先生對屋子裏的人說:“我提議,咱們賑濟會同人都去舀一碗舍飯,與民同食,這個機會千載難遇。給我一個碗,你們不去我可去了……”

    朱先生常常有出奇之舉,成爲經久不衰流傳的奇事軼聞。朱先生搶舍飯頓時風傳白鹿原,又傳進縣府,新任郝縣長扼腕流淚,慶幸自己選中了一位好人。郝縣長自任滋水縣賑濟災民總監,朱先生被委任爲副總監,縣長選中朱先生是排除了種種障礙阻力而表現了一種爲民請命的凜凜氣魄。這個肥缺給了誰,誰就會在半年間成爲本縣首富。郝縣長親臨白鹿書院,請求朱先生出山,詞懇意切:“不才機運不佳,剛來滋水就遇到年饉,已無任何抱負可言,唯有救災賑濟是命。誠恐宵小之徒從中剋扣,對百姓猶如雪上加霜。以先生的品格和聲望正堪此重任,暫且擱置縣誌編撰,先救民人度過饑荒,你再續修縣誌……”朱先生慨然擊掌:“書院以外,啼飢號寒,阡陌之上,饑民如蟻,我也難得平心靜氣伏案執筆;我一生不堪重任,無甚作爲,虛有其名矣!當此生靈毀絕之際,能予本縣民人遞送一口救命飯食,也算做了一件實事,平生之願足矣!”朱先生親自召集各倉總鄉約聯席會議,覈對人丁數目,發放賑濟糧食。他親臨本縣原區山區和川道地區的三十餘個倉裏,監督檢查發放舍飯的地點,把那幾位編撰縣誌的文人先生分派到倉裏,專司賑濟糧食的數目賬表,力主災糧一定要一粒不漏地喫到饑民口中,堵塞營私舞弊的漏洞。朱先生一身布衣,到各個倉裏巡查。第一次到河口倉視察時,倉裏爲他備下一桌飯,四碟炒菜,一盤雪白的蒸饃。朱先生看了一眼,就拿起一隻碗到舍飯場上舀來一碗小米粥喝起來。倉裏的總鄉約和他的幕僚目瞪口呆,連聲檢討自己失職。朱先生指令他們端上盤裏的蒸饃和碟裏的炒菜,一起走到舍飯場的大鐵鍋前,一齊倒了進去。朱先生說:“你給民人說說這饃是用啥糧蒸出來的?”總鄉約瞅了瞅擁擠着的饑民,嚇得面色蠟黃不敢吭聲。朱先生說:“青天白日紅旗下,無須擠眉弄眼悄悄話。你敞開喉嚨向民人說——”總鄉約剛剛說出用賑濟糧招待朱先生的原委,站在前頭的饑民便跪下了,後頭的人一撥一撥無聲地跪下來,整個舍飯場上鴉雀無聲。朱先生滿臉淌流着淚珠說:“誰忍心從饑民口裏叼食,誰還能算人嗎?”

    一月後的一個黃昏時分,孝文騎着一匹馬走進白鹿鎮,一身筆挺的黑色制服,腰裏束着一根黑色皮帶,頭頂大蓋白圈兒黑檐帽子,馬不停蹄地走進白鹿倉,朝田福賢恭恭敬敬施了一個舉手禮,然後解開挎包取出一瓶酒一包點心一包南糖一包筍乾共四樣禮物,誠懇地說:“不成敬意哦田叔……”他隨後把同樣一份禮物送到鹿子霖手中(穿過村巷路經自家門口時沒有駐足停步),仍然是那句至誠的話:“不成敬意哦子霖叔……”

    到滋水縣保安大隊僅僅一月,孝文身體復原了信心也恢復了,接受過十數天軍事操練之後,他就被抽調到大隊部去做文祕書手,可望將來有輝煌的發展前程。他早已謀劃確定,第一次領餉之後,就去酬答指給他一條活路的恩人田福賢和鹿子霖,再把剩餘的錢留給小娥,那個可憐人兒想喫舍飯怕也擠不動搶不到手哩!鹿子霖讓家人炒下一盤雞蛋和一盤自生的黃豆芽招待孝文。酒過三巡之後,鹿子霖好心地告訴他:“好咧好咧倒是好咧!那個貨死了,你也就一心註定在縣上幹你的差事……”孝文直着眼問:“誰死了你說誰死了?”鹿子霖做出輕淡不屑的樣子:“就是東頭窯裏那個貨……”孝文失控地站起來:“你說她……餓死了?”鹿子霖按着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來才說:“不像是餓死的,像是被人害死的,炕上有血……”

    一股奇異的臭氣在村莊裏浮游,村人們以爲是野狗喫剩的死屍在腐爛,找遍了荒園墳崗土壕卻不見蹤跡。那股令人噁心窒息的臭氣與日俱增惡臭難聞,有人終於發現臭氣散發的根源在村子東頭慢道旁邊的窯洞,報告了族長白嘉軒。白嘉軒對二兒子孝武說:“你叫上幾個人去看看,咋麼回事?”白孝武和一幫族人來到慢坡道跨上窯院,惡臭薰得人不斷地噁心乾嘔起來,臭氣的確是從窯洞裏散發出來的。窯門上掛着一把提盒籠形的鐵鎖,獨扇木板門不留縫隙,窯窗的木扇也關死着,窗扇細微的夾縫裏一片黑暗。有人開始追憶,似乎有好多天這窯門就一直鎖着未見開過,似乎好久未見那個婊子到集鎮上去了;有人斷定她肯定餓死在窯洞裏了,有人立即指出鐵鎖鎖門證明她根本不在裏頭,說不定她殺死了某個野漢逃跑了。無論如何,惡臭確鑿是從這孔窯洞裏散發出來的。孝武在亂紛紛的爭議中拿下主意,吩咐兩個扛着钁頭的漢子說:“把窗扇砸開!”兩聲脆響之後,兩個砸爛窗扇的漢子爭搶着把頭伸進窗洞,同時大叫一聲跌坐在窗臺下,嚇得媽呀爸呀直叫。孝武走上前去扒住窗臺往裏一瞅,立時毛骨悚然頭髮倒立,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趴伏在炕邊上,一條腿腳搭吊在炕邊下。孝武瞅了一眼就捂着鼻子退到窯院來。既然這個女人餓死在窯裏,是誰從外邊鎖上了窯門?人們紛紛擠到窗臺上去看究竟,又噢噢驚叫着急退到窯院裏來。孝武又指使那兩個漢子砸開窯門上的鐵鎖。倆人說啥也不再冒險了。孝武從他們一個手裏拿過钁頭走向窯門,咣噹一聲砸掉鐵鎖,一腳蹬開獨扇門板,嗡的一聲,蒼蠅像蜜蜂一樣在門口盤旋,惡臭一下子撲出門來。孝武又指使幾個小夥子爬上椿樹去採折樹枝,在窯院裏燃起麥草,把椿樹的枝葉覆蓋到火上,燒出苦味的濃煙,驅散撲到窯院裏的蒼蠅。他又帶着三個小夥子抱着柴草和椿樹枝葉進入窯洞,在窯頂頭點火薰煙。火着煙起之後就奔出窯來。濃黑的煙氣從窯門窯窗和天窗裏流泄出來,荸薺一般大小的綠頭紅頭蒼蠅隨着煙流倉皇飛竄,往人的臉上爬往人的衣服上爬,人們驚叫着脫下衣服摔打,那些妖氣十足的蒼蠅是鬼魅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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