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咱家只差一步就鬧到重用木匣子的地步咧!”白嘉軒喝了幾盅酒,感慨起來,“你們看看孝文是不是那個敗家子老大?哈呀怪道人說各家墳裏家裏也就是那幾個蔫鬼鬼子上來下去輪迴轉着哩!說不定哪一代轉上來個敗家的鬼鬼子就該敗火了!孝文是不是一個?是!只是我還活着,孝武也長大了,纔沒給他踢踏到那一步……我把他趕出去,你(盯住仙草)還怨我心硬,怨我不給他賙濟一斗半鬥,是我嗇皮呀?賙濟也得賙濟那號好人,像他那號敗家子,早餓死了早讓人眼目清閒……孝武哇!今黑我就把這匣子交給你,當然用不着拿它攢錢,你常看看它就不會迷住心竅。”
聽到木匣子的故經,鹿三卻頓然悟出進山背糧的根由來。
在豐饒的關中平原兩料莊稼因乾旱絕收的年饉裏,北邊黃土高原的山區卻獲得少有的豐收,於是就形成了平原人向山裏人要糧食的反常景觀。山裏不種棉花,白鹿原人揹着一捆捆一卷卷家織土布,成羣結隊從各個村莊出來,彙集到幾條通往進山峪口的南北向的官路上,揹着口袋出山的人和揹着布捲進山的人在官路上穿插交錯,路面上被踩踏出半尺厚的粉狀黃土。好多人趁機做起地地道道的糧食掮客,他們從山裏掮揹回糧食,到白鹿鎮兌換成布匹或者成衣,再掮揹着布匹和衣服進山去兌換山民的包穀和穀子,用賺下的糧食養活婆娘和娃娃。白鹿鎮成爲整個原上一個糧食集散重鎮,紅火的景象曠古未見。
鹿三領着成年的孝武和未成年的孝義以及兔娃,四個人結夥搭幫在雞啼時分上了路,太陽西斜時進入峪口。進山和出山的人在峪口會合,有人在這兒搭下庵棚開起客棧,兼賣稀飯和包穀麪餅子。四個人歇息一會兒吃了點自帶的乾糧又上路了……因爲帶着兩個孩子而延緩了行程,五天的路程走了七天才回到白鹿村。傍晚時分,孝武孝義在村口和鹿三兔娃分手後走進街門,孝義撲通坐到地上起不來了。奶奶白趙氏首先看見歸來的兩個孫子,捧住孝義的臉噓嘆不止,孫子的雙脣燥起一層黑色的幹皮,嘴角淤着乾涸的血垢,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撫着血泡摞着血泡的腳片痛不可支。白嘉軒跟着仙草走到院子快活地逗兒子說:“三娃子你這下知道啥叫糧食了嗎?”孝義苦笑着:“爸呀我日後掉個饃花花兒都拾起來喫……”孝武媳婦把一盆水端到院庭裏,讓自己的男人和弟弟孝義洗臉。白嘉軒阻止說:“先甭洗臉。把剛纔揹回來的糧食再背上——”白趙氏忍不住賭氣地說:“再背到山裏去?”白嘉軒和顏悅色地說:“給他三伯背過去。”
白嘉軒佝僂着腰,領着孝武和孝義走進鹿三家的院子朗聲說:“三哥!娃們給你送糧來了。”鹿三正躺在炕上歇腿,和女人先後蹺出廈屋門坎,看見孝武孝義肩頭扛着從山裏揹回來的糧食袋子,迷惑地問:“你咋麼又叫娃們背過來了?那是給你背下的喀!”白嘉軒說:“這回從山裏揹回來的都給你。我等下回揹回來再拿。”孝武孝義放下糧食袋子,顛顛跛跛着走出院子去了。白嘉軒卻幸災樂禍似的笑說:“這回把碎崽娃子跑美咧!這回碎崽娃子就明白啥叫個糧食喀!”
鹿三歇了一夜,第二天在碾盤上碾下半鬥包穀糝子,安頓了女人和兔娃的生活,自己又回到白家來了。隔了一天,他到土壕去拉墊圈黃土時遇見了孝文;吆車出土壕時,他的腦海裏閃出了梭鏢鋼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