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命令下達以後,隊伍便有點鬆懈,那些謀着進城喫羊肉泡饃的士兵滿肚子怨氣,便無緣無故地射擊公路上馳過的汽車。槍聲突然引發了炮聲,大炮的轟擊聲震撼着大地,隊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鵬尚不知曉他們已經僥倖地脫出了滅亡的境地。原來城防駐軍就駐紮在橋南不過十里的草灘一帶,早已發現了他們的行蹤,而且報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個土匪出身的雜牌子軍長,擺擺手說:“轟走轟走!轟走算毬了!”副手建議說:“送到口邊的菜就該喫。”軍長說:“那個‘菜’是一罐子蘿蔔纓子酸菜!繳不來大炮機槍,也肯定沒有黃貨白貨,那幾杆破槍繳回來反成了累贅!咱打死他十個不抵他打死我一個,打死他十個給咱添不了一個,他打死我一個我就少下一個……”軍長雖是粗人卻不亂主意……這就留給了鹿兆鵬他們安全轉移的機會。
進入秦嶺隱蔽的行動方案很快統一確定下來,以風景和溫泉馳名古今的驪山是距離最近的山地,自然成爲撤離選擇的最佳路線。鹿兆鵬是關中人,就被推到領頭人的位置,和廖軍長走在前頭,領着隊伍朝驪山進發,王政委和權副軍長殿後督促。這支只對過往汽車打了幾槍的紅軍隊伍,完全被泥濘雨水飢餓和拉稀拖垮了,士兵當中的怪話開始冒出來“,逛平川賞景緻,也該擇個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人家也沒打咱,咱就跑毬了,這算哪家子的戰法?”傍晚時分,部隊踏進了通向驪山的一條溝壑,鹿兆鵬才頓然覺得懸提在空裏的心落到實處,那是山地給人的一種安全的依託。十之八九來自陝北山區的戰士對山的感覺更爲敏銳,情緒活躍了,怪話俏皮話風涼話一茬一茬冒出來。鹿兆鵬忍不住悄聲說:“你當初堅持不出就好了。”廖軍長也悄聲說:“那樣的話,隊伍就會掰成兩半。”鹿兆鵬問:“這個隊伍不是你一手弄起來的嗎?”廖軍長笑笑說:“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說不過他。”鹿兆鵬有點譏誚地說:“我看你好像總有點怯他?”廖軍長說:“他是省委派來的呀!”說罷也譏誚地反問:“你不也一樣嗎?他叫你當副政委,你不當,還是拗不過他是嗎?”鹿兆鵬沒有說話。走出溝壑踏上一道驢脊樑似的山樑,鹿兆鵬駐足片刻朝南望去,對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頂呈現出模糊的輪廓,自東而西逶迤橫亙在眼前。那一瞬間,一隻雪樣兒的白鹿在暮雲合垂的原頂上縱躍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鵬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對身邊的廖軍長說:“看見了嗎?”廖軍長毫不驚奇地問:“看見什麼了?”鹿兆鵬仍然抑止不住興奮:“瞅那兒我的家鄉——白鹿原。”
臨近午夜,隊伍進入秦嶺深處的章坪鎮駐紮下來,全鎮動員了十幾戶人家一齊點火熬燒包穀糝子。士兵們喝罷就躺下了。鹿兆鵬剛剛睡下就被槍聲驚醒,密集的槍聲響成一片,像母親在鍋裏炒爆包谷花的密集的脆響。他從腰裏拔出手槍衝出住屋,跌進一個長滿藤蔓和青草的壕溝,趁勢躲在那裏觀察一下陣勢,隨之就悲哀地發現,章坪鎮四周完全被包圍了,敵人像合圍的網一樣從南北兩面的山坡和東西兩邊的山道圍堵過來。紅軍戰士四處奔逃,無法形成突圍的力量。他貼着一條低矮的坡根往前躥去,小腿感到了麻木和沉重,大約是在衝出屋子後門時捱上槍子了。鹿兆鵬往前躥一截就伏下來隱蔽一會兒,看着敵人黑漆漆的身影從他頭頂的緩坡上躍過去,他的頭腦十分清醒,十分鎮靜,這使他自己也很喫驚。那一刻他心裏甚至自豪地閃出一個念頭:行啊我還行!他躥過那面坡塄進入一條河溝,發現了和他同方嚮往前跑的人影,急中生智喊叫起來:“三十六——三十六——三十六跟我走——”溝溝岔岔裏就有人吆喝起來:“三十六——三十六來咧——等等三十六——”鹿兆鵬拾攏起二十幾個逃散的三十六軍戰士,沿着河溝跑過二十多裏,拐彎改變方向進入雙岔溝……他根本不知道,自打他們從滋水橋撤離的那一刻起,一張網早已向他們張開,當他們在章坪鎮喝着甜絲絲的包穀粥的時候,嫡系國軍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圍的陣勢,只等着他們睡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