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鹿原 >第83章
    白孝文終於從大姑父朱先生口裏得到了父親的允諾,準備認下他這個兒子,寬容他回原上。

    白孝文開始進入人生的佳境,正春風得意。保安大隊升格爲保安團,原先所屬的兩個支隊遞升爲一營和二營,團丁正在擴編中。孝文被直接擢升爲一營營長,負責縣城城牆圈內的安全防務,成爲滋水縣府的御林軍指揮。他告別了那個書手的桌案,開始活躍在縣城裏的各個角落,操練團丁,檢查防務,處理各種事務;他的威嚴的臉眼被縣城的市民所注目,他的名字很快在本縣大街小巷市井宅第被傳說;被人注目和被人傳說本身就是一種榮耀,顯示出這個有一雙嚴厲眼睛的人開始影響滋水的社會政治和生活秩序……

    白孝文很精心地設計和準備回原上的歷史性行程,全部目的只集中到一點,以一個營長的輝煌徹底掃蕩白鹿村村巷土壕和破窯裏殘存着的有關他的不光彩記憶。正當他一切準備就緒即將成行的最後日子,縣裏發生了一件震動朝野的大事,土匪頭子黑娃被保安團擒獲,這是他上任營長後的第一場大捷,擒獲者白孝文和被活捉者黑娃的名字在整個滋水縣城鄉一起沸沸揚揚地被傳播着……回原上的時日當然推遲了。

    營救黑娃和嚴懲黑娃的各種活動都循着各自的渠道隱蔽而緊張地進行,只有白嘉軒的行爲屬於公開。白嘉軒正在準備接待大兒子孝文的迴歸,突然收到孝文派人送來的一封家書,略述捕獲匪首、公務緊迫、只好推遲迴原的日期。白嘉軒送走送信的團丁,轉回身來就把褡褳掛到肩上準備出門。孝武走進門來問:“你背褡褳到哪達去?”白嘉軒說:“縣上。”說着就把那封信交給孝武。孝武看完後舒一口氣:“這下可除了個大害!”轉過臉猜測着問:“你去縣上做啥?”白嘉軒說:“探監。看看黑娃,給送點喫食。再問問你哥,把黑娃放了行不行?”白孝武驚訝得轉不過彎兒,愣愣呆呆地問:“你說你去探監?給黑娃還送喫的?你想託人情釋放那個土匪?”白嘉軒平穩地說:“就是的。”白孝武憋紅了臉:“你的腰桿給他打斷了你忘了?你忘了我還沒忘!”白嘉軒說:“我沒忘。”白孝武說:“那你還看他救他?”白嘉軒說:“孔明七擒七縱孟獲那是啥肚量?我要是能救下黑娃,黑娃這回就能學好。瞎人就是在這個當口學好的。”白孝武說:“你救黑娃讓原上人拿尻子笑你!”白嘉軒堅定不移地說:“誰笑我是誰水淺!”

    白嘉軒趕天黑先來到白鹿書院。朱先生以少有的激情讚揚他搭救黑娃的行動:“以德報怨哦嘉軒兄弟!你救下救不下黑娃且不論,單是你有這心腸這肚量這德行,你跟白鹿原一樣寬廣深厚永存不死!”說到具體事,白嘉軒讓姐夫朱先生設法把孝文叫到這裏來,因爲孝文還沒有經過正經恢復父子關係的程序,所以得先擱在書院見面,如若自個找到保安團就有投拜兒子的倒茬子影響。

    朱先生着一位同仁到縣城給孝文送信。孝文於天黑後才匆匆趕來,一見父親就跪下了。白孝文聽到父親要救黑娃的話咯咯咯笑起來:“爸你盡是出奇之舉!你一提說黑娃,我還當是催我快快處置了那個禍害哩!沒想到你……”白嘉軒又說着如同對孝武講過的道理:“瞎人只有落到這一步才能學好。學好了就是個好人。”朱先生插話發揮着白嘉軒的思路:“殺了可就少一個人了。”白孝文不作正面拒絕,軟軟地說:“上邊已經批示就地槍決。土匪不是共匪,不需再三審問殺了算了。你們說啥也不頂用,我根本沒有殺他放他的權力。”白嘉軒急切地說:“那讓我先到監裏看一回總可以嗎?”白孝文笑笑說:“看不成。誰也不準看。十二道崗道道都是倆人把守,蠅子也飛不進去——防他的土匪弟兄劫監。”白嘉軒一下子涼下來默然無措。白孝文說:“爸,你心好我知道,可這事比不得族裏的事喀!你回去吧!槍決黑娃以前,我給他說知道明,你想探監還想救他。讓他小子死到陰司再琢磨他對住對不住你!”

    白孝文回到縣城已夜深人靜,讓隨身的團丁回團部,自己便徑直回到城關東街。妻子給他拉開門閂,白孝文進門後,反過身來重新推上門閂,這當兒突然被人摟卡住脖子塞住了嘴巴。他聽見了妻子在身後有同樣遭遇的動靜,他的眼睛先被矇住,接着捆死了雙臂,隨後就被推拽到自己的寢室裏。黑暗裏有人說話了:“我來跟你談一筆生意。你先給你手裏囤的貨開個價吧!你儘量往大往高開我都能接受。”孝文明白了這是黑娃的弟兄來了,眼被蒙着,嘴被堵塞着無法交涉,依然支楞着腦袋。那人繼續說:“你願意把那囤貨發給我,價開再大再高都好說;你要是不願意把囤貨發給我,我給你把話說明白:當下先給你炕上的這個太太開了膛,你日後娶一個我殺一個,你娶十個我殺十個,你這輩子只能逛窯子,可甭想太太陪房;你先房女人留下兩個娃,炕上這位太太肚裏正懷着一個,這三個出世的和沒出世的後人註定都得嫩撅,你這輩子甭想留後;原上你老窩裏有七八口人,我想弄死誰誰也逃不脫;我把他們一個一個慢慢地處置掉,最後才拾掇你的老子;你的老子先前給打斷了腰桿子,這回我再把他的腰桿子抻直拉平,你們白家就從原上雪消化水了;只留下你單崩兒一個受熬煎!”白孝文被陌生人描述的血腥圖景嚇得渾身抖顫,猛烈掙扎着還是無法表態。那人沉靜地公開了自個的身份:“我是大拇指鄭芒。”白孝文聽到這個名字更緊張了,急迫中終於想到一個唯一可能的表態方式,撲通一聲跪倒到腳地上。鄭芒說:“給他把嘴騰了。”

    隨後就變成大拇指芒兒和保安團白營長共同設計營救黑娃的密謀。方案有二,由孝文在檢查崗哨查巡防務時捎給黑娃一根鋼釺,讓他自己挖摳磚縫的石灰自行逃脫;再一個辦法需大動干戈,組織一次遊街示衆,由鄭芒領土匪相機劫持黑娃。倆人都認爲第二個辦法屬於下策,只能作爲迫不得已採取的行動。芒兒說:“見不着我的二拇指都不算數,太太得跟我到山上逛幾天風景,我會照顧好她的。”

    第二天傍晚,白孝文就把一根細鋼釺塞給了黑娃。黑娃接住鋼釺時,那雙死絕的眼睛爍出一道利光。白孝文當晚剛回到東街住屋,後半夜時又有人敲窗櫺。他開了門,黑暗裏瞅不準面孔。那人說:“我給你捎來一封信。”白孝文心裏緊縮起來,進屋到燈下拆開信封,原以爲是土匪頭子鄭芒捎來的,不料卻是鹿兆鵬的親筆信,同樣是求告他設法留下黑娃性命。白孝文看罷信揚起頭來。送信人往燈前挪了兩步,嗤的一聲笑着問:“你還認識我不?”白孝文驚恐地叫起來:“韓裁縫?”韓裁縫說:“請你給個回話。”白孝文緊張地說:“你給鹿兆鵬說,讓他甭胡攪和,他越攪和黑娃死得越快。韓裁縫你也是共黨分子?今日要不是在我屋,我就把你扣起來。”韓裁縫沉穩地笑笑:“咱倆一對一你不是我的對手,拾掇你不用槍只用一把剪子就夠了。”白孝文也強撐麪皮:“有禮不打上門客,你走吧!下次再這樣我就不客氣。”韓裁縫說:“鹿兆鵬也很重義氣。黑娃不過跟他鬧過幾天農協,後來不隨他了,可他還是想救他一命。你給個回話我就走。”白孝文冷靜下來重複一遍剛纔的話:“你共黨甭胡亂攪和。你越攪和黑娃死得越快。還要啥回話呢?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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