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靈穿過小巷走到禮堂門口,只看見三四個衛兵守侍在那裏,有兩個驗查入場券的便裝工作人員,氣氛顯得輕鬆並不緊張。她絲毫不爲這種表面的輕鬆氣氛而鬆懈,情報說陶部長堅持不要造成大兵林立的局面,那樣會損傷文職官員的尊儀,也顯得自己更加豁達從容,但對地方官員改派便衣警戒的舉措沒有干預,小巷裏那些遊蕩的閒人和坐在禮堂裏的學生代表中,肯定混雜着數以百計的特務和警察。她把一張藍色道林紙印製的聽講券交給門衛,就選擇了會場中間靠右的一個位置,掏出一張報紙來等候開會。陶部長在衆多的官員陪伴下走上講臺。陶部長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長演講,一言一行和言語中的神態都顯示着南京政府官員居高臨下的氣魄,也顯示出與地方官員的截然區別。他從國際形勢到國內局勢,侃侃而論蔣委員長“攘外必先安內”的既定方針;又從理論和道德以及治學的幾重關係,闡釋蔣委員長“學生應該潛心讀書,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長不惜假傳聖旨,把蔣委員長自江西“剿共”前線發來的訓斥他的電示改編成對學生的柔腸寸心,“委員長讓我轉告他對西北學生的問候,並對學生的愛國之心表示欽敬!再次申明學生要安心讀書,日後報效黨國,抗日的事政府能管得好的。”他也許沒有料到,經過嚴格審查的學生聽衆中,混雜着一批蓄意破壞委員長旨意的赤黨分子,他們是專意兒給陶部長下巴底下支磚頭、給眼睛裏揉沙子、往耳朵裏灌水、朝臉上潑尿來的;來就是爲了燎他的毛,搔他的皮,傷他的臉,殺他的威風的,可謂來者不善。
騷亂起初是從一張字條引發的。一綹扭成麻花的字條兒從臺下傳到臺上,主持會議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長看了條子上的字,就像看見一條長蟲似的變了臉,揚起頭時,卻裝出一副生硬緊巴的笑臉說:“今天是陶部長的訓導報告,不安排回答問題。回答問題將另行安排專門的會議。”臺子底下沒有反應,條子卻一綹接一綹拋上講臺。新局長拉下臉來厲聲禁斥:“我剛說過,回答問詢另安排時間嘛!你們會聽話不會聽話?”臺下便激起了由零星到紛亂的回聲,頃刻之間就亂成一窩蜂,有不少學生離開座位竄到講臺下的走道里質問陶部長。陶部長巍然不動也不開口,白靈也竄到講臺下的人窩裏,高喊一聲:“打這個小日本的乏走狗!”一揚手就把半截磚頭拋上臺去,不偏不倚正好擊中陶部長的鼻樑。陶部長慘叫一聲,連同坐椅一起跌翻到臺子上。學生們大聲吶喊着,把板凳和從腳地上揭起的磚頭拋上講臺。有人把擺列在臺下花池裏的盆花也拋擲上去,有人跳進花池再擁上講臺。陶部長滿臉血污,被人拉起來拖挾到後臺,僅僅只搶先一步從窗口翻跳出去。大廳裏有人撐開一條寫着“還我河山”的橫幅布標,學生們便自動挽起臂膀在橫標的引導下衝出禮堂,踏倒了卦攤兒,撞翻了羊肉泡饃的湯鍋,一路洶涌,一路吼喊着衝上大街。白靈的胳膊被左右兩邊的男女同學緊緊鉤挽着,忽然想到自己像鑲嵌在磚牆裏的一塊磚頭。遊行隊伍涌流到端履門時,遭到蜂擁而至的憲兵和警察的封堵攔截和包圍。衝突剛一發生,就顯示出警察憲兵的強大和學生們的脆弱,遊行隊伍很快瓦解,學生被捕者不計其數,白靈卻僥倖逃走了。
白靈穿小巷走背街逃回棗刺巷,鹿兆鵬正焦急地等待着她,屋子裏的鋪蓋被褥和簡單的行李已捆紮整齊。鹿兆鵬說:“你完全暴露了。得挪個窩兒。我估計他們頂遲到晚上就會來。”白靈說:“他們殺了我,我也不虧了。”鹿兆鵬冷靜地說:“咱倆得暫時分開。我從這兒搬走,給他們製造一個逃走的假象,你仍舊留在這兒就安全了。”白靈問:“我留這兒?我留到啥時候爲止?怎麼跟你聯繫?”鹿兆鵬說:“我跟房東魏老太太說好了,你跟她住。我來找你,你等着,千萬不要出門。”白靈點點頭說:“我等你,你要儘早來。”鹿兆鵬說:“你現在去找魏老太太,剩下的事你不要管了。”說罷摟住白靈,撫着她的肩膀說:“你一磚頭砸歪了陶部長的鼻子,也把我們的窩砸塌了。”白靈猛地吻住兆鵬的嘴,眼淚濡進她和他的嘴,有一股苦澀。院子裏響起魏老太太的聲音:“怎麼還不走?”白靈從兆鵬的懷抱裏掙脫出來,抹了抹眼睛就跳出門,跟魏老太太走進上房。魏老太太指着桌下的一個方形洞口說:“你下去呆着,我不叫你別上來。”
果然當晚夜靜更深時分有人到來,白靈在地窖裏聽到魏老太太和陌生人的對話:
“你屋住的房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