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鹿原 >第93章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里鎮的一家客店裏歇息下來,老先生們經過長途跋涉已疲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了。夜半時分,一陣緊急的敲門聲,驚得老先生們披衣蹬褲驚疑慌亂。朱先生拉開門閂,馬營長和兩位侍從站在門口說:“請先生跟我走。”先生們紛紛收拾揹包。馬營長說:“諸位接着睡覺,只請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着馬營長走進鎮子背後的村莊,又走進一家四合院,進入上房客廳,一位微服便裝的中年人迎出來打躬作揖。馬營長介紹說:“朱先生,這是我們茹師長。”朱先生驚愣片刻,作揖還禮之後:“真的勞駕將軍了。”倆人沒有幾句寒暄便進入爭論:

    “先生,你投十七師我歡迎,但你不能去戰場。你留在師部給我和我的軍官當先生。”

    “我把硯臺砸了,毛筆也燒了,現在只有一個目標——中條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艱難我都想過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條山尋死去呀!”

    “嗬呀朱先生!你到戰場幫不上忙倒給我添上累贅了。我可不能睜眼揹你這個累贅。”

    “我不是累贅。我打死一個倭寇我夠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退一步說,上不了戰場還可以給夥伕淘米燒鍋,還可以替士兵磨刀餵馬……我累死病死戰死了也不給你添累贅,我的屍首也不必勞神費事往回搬!”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

    “現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夥伕馬伕……”

    “我都去不了中條山了,你怎能去呢?”

    “你打敗了?”

    “我打勝了,又撤了!”

    “打勝了爲啥要撤?”

    “就因打勝了才撤。”

    “誰叫你撤兵?”

    “還能有誰呢?中國能下令叫我撤兵的只有一個人!”

    朱先生默默地閉上口,不再爭執要當夥伕或馬伕的話了。

    “我茹某愧對關中父老啊……”

    這是一支真正的關中軍。從前任創建者到茹師長都是關中人,一個是祖籍西府,一個是東府土著。從師部一直到連排長也都是關中人,士兵幾乎是清一色的三秦子弟,只有個別軍官和少數士兵屬河南籍的關中人,他們是逃荒流落到關中的河南人後裔。鄉諺說“關中冷娃”,而詩聖杜甫曾有“況復秦兵耐苦戰”的褒獎。茹師長率領十七師的三秦子弟開出潼關進入中條山,那個中條山隨之成爲關中父老心目中知名度最高的山脈。出關頭一仗打下來,就把茹師長的玉照打到日本侵華司令部長官的桌案上;這支地方色彩甚濃,但在中國武裝力量中只能算作雜牌子的軍隊,竟然使受命進入潼關的大日本王牌師團不敢越雷池一步;茹師長的照片以及他祖宗三代的資料也被蒐集出來研究,結果不甚了了。無論日本人起初輕視也罷,吃了一場敗仗之後又倍加重視也罷,這支在中國抗戰武裝力量中確實掛不上號的地方雜牌軍,在近二年的中條山阻擊戰中,使大日本小鬼子不能前進一步吃盡了苦頭。中條山之戰是日本侵略軍在中國土地上遇到的最有力的抵抗之一,終於保持住了中國西北這一方黃土不受鐵蹄踐踏。

    茹師長說:“先生呀!十七師不是親生娃,是後孃帶來的娃喀!把我調出潼關到中條山打日本,我拿的是‘漢陽造’;把親生娃調到西安來駐防,扛的用的全是美式裝備的洋傢伙!把我調到中條山,名義上他能得到抗日的讚譽,實際是借日本人之手替他殺死‘後孃帶來的娃’!甭說日本人沒料到十七師會站住中條山,連他派我出關也根本沒想到我會擋住日本人……我在中條山沒退一步,得不到獎賞,連軍餉也斷了;逼我撤軍,還冠冕堂皇地說是讓我回關內休整……”

    朱先生問:“你……這麼說你真撤兵了?撤到哪裏去了?”

    茹師長說:“撤到北山。十七師撤進潼關,他就忘了給我說過的‘休整’的話,立即命令我進北山圍剿紅軍。這回耍的還是一個把戲:好哇,你能打過日本人,你再去打紅軍,你打敗了紅軍我高興,你被紅軍消滅了同樣高興……”

    朱先生悲哀地說:“完了完了,中國完了。鹿兆鵬給我說這話我不信,還訓了他,可沒料到竟是真的!茹師長……兆海是倭寇打死的,還是紅軍打死的?”

    茹師長突然低下頭:“先生別問了呵先生……”

    朱先生悲哀地仰起頭來:“天哪!天哪……我再不問你啥了……我聽夠了!我明日早起回我的白鹿原,我等着倭寇來把我殺死好了……”

    茹師長說:“先生甭這麼悲傷吧!你知道我此行何處?”

    朱先生說:“我剛說過任啥事都不想問了。”

    茹師長說:“我剛從北邊回來,馬營長在河邊佈防怕人暗算我,正好遇見先生。我而今看透了,特別是鹿兆海團長犧牲以後,我才下決心走這一步。好咧好咧,我跟北邊談好了,誰也不打誰……”

    朱先生說:“你的這個窩裏總算不咬了……我想回店裏睡覺去。”

    朱先生又回到白鹿書院,給門衛張秀才加立下一條規矩,除了編縣誌的諸位先生的親戚,其他任何人都不許放進門來,從此日起,關門謝客。他自己也不再讀書,更不爲任何人題寫字畫,早晨開始晚起,草草漱洗之後,就走上書院背後的原坡,傍晚時分仍然在山坡上度過。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批閱修改八位同仁分頭編成的縣誌各部分的手稿,終日幾乎不說一句話。他決定不再朝縣府討要經費,用書院官地的租糧來維持縣誌最後的編寫工作。前十卷已經就緒,先送石印館付印,後十二卷也即將編完。許多涉外的事,他指靠徐先生辦理;後十二卷的通改也由徐先生來做,由他最後再順一遍。

    有一天,徐先生對“民國紀事”一欄提出疑問:“朱先生,‘共軍徐海東部過滋水縣東山’這一條裏的‘軍’字是不是筆誤?”朱先生說:“不是。”徐先生說:“前邊幾條裏都用的是‘匪’字,改不改?”朱先生說:“不改。”徐先生說:“同在‘民國紀事’卷裏,前邊用‘匪’字,後邊用‘軍’字,用字不統一會給後人造成漏洞。”朱先生說:“不統一就不統一吧!留下一點漏洞讓後人指責也好喀……”徐先生大惑不解。

    鹿兆鵬又一次走進山來,見到芒兒就拱拳作揖:“我來謝你救命之恩,只是太遲了點。”芒兒直戳戳地笑說:“還勸不勸我投奔你們的游擊隊?”鹿兆鵬也坦然相告:“我勸不下就等着。”芒兒說:“你甭等我,你等黑娃吧。”鹿兆鵬聽出話味兒忙問:“這話咋說?”芒兒坦誠地解釋說:“我不會改變主意,你等不着。你等黑娃改變主意吧。我早給黑娃說過了,想投游擊隊,想歸順縣保安隊都行,弟兄們凡願意跟他走的都可以走。哪怕剩下我光桿司令,我就挾着麻袋滿世界遊逛去呀!游到哪兒死到哪兒到哪兒爲止。”鹿兆鵬笑了:“等不住你也甭想等住黑娃,他跟你一條轍。”芒兒更加真誠地說:“我倒是盼你能勸下黑娃,讓他把弟兄們領走,或保安團或共產黨游擊隊,願意投哪家子我都不干涉。”鹿兆鵬疑惑地問:“芒兒,你這話越說越離譜兒了!你咋能這樣猜估我?”芒兒說:“我說的是真心話。黑娃不信,你也不信?我當土匪當膩了,也累了,我想一個人浪逛四方。”黑娃揉着眼睛走進來,看見兆鵬時驚愣一下。芒兒接着說:“你不信問問黑娃,這話我跟他也說過。”說着走出去:“我去看看把菜弄好了沒?兆鵬算你有福,正趕上犒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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