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鹿原 >第109章
    隨之,馬勺便開始置田買地修築房屋,驟然間成爲白鹿村的首富。兩個哥哥不再出門去熬長工,反而僱用起長工來了。馬勺仍然到城裏去繼續耍勺子,然後把銀元不斷送回原上,交給兩個哥哥擴大耕地、增添牲畜、建築房舍……那時候,白嘉軒的祖先還在往那隻只有進口而無出口的木匣裏塞着一枚銅元或兩隻麻錢。馬勺發財的事強烈刺激着原上人,隨之出現了一個進城學炊的熱潮。窮漢家娃子長到十四五,不再像以往那樣全都出門去給人家熬長工打短工,而是背上薄薄的被捲進城學烹調手藝去了,鹿馬勺獲得的成功成爲他們忍受艱辛和凌辱以圖出人頭地的強大動力。人們尊稱開創這條生活新路的鹿馬勺爲勺勺爺,而後來不斷加入到這個行業裏的人被稱爲勺勺客。從此開端一直延續到百餘年後的今天,烹調手藝仍然在六十四行謀生手藝中佔有主體位置,白鹿原以出勺勺客聞名省內外。

    鹿馬勺無可置疑地成爲鹿姓這一門族裏產生了巨大影響的一個人。不僅僅是把瀕臨倒竈的家業振興起來,重要的是他具有自己的思想和理論,深深地影響着鹿家門族裏一代又一代的子孫,顯示着與白家迥然相異的家風和氣性。鹿馬勺用他掄勺子掙來的薪金和賞銀在白鹿村置地蓋房,僅僅控制到土地房屋牲畜可以在村子裏數上頭家的程度就適可而止,然後把心力轉到孩子的讀書上頭。馬勺靠一把勺子出入官府和上流社會的各種場合,經見的大世面大人物在整個家族的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大世面的氣魄豪華和大人物的威儀舉止,深刻地烙刻到心頭,在他感到幸運的同時又伴隨着自卑。那種不斷重複的生活經歷和越烙越深的印象終於凝結出一個結論,要供孩子唸書,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上流社會坐一把椅子佔一個席位,那纔是家族真正的榮耀;至於自己嘛,說到底還是個勺勺客,是把一碟一盤精美的菜饌燴炒出來供大人闊人們享用的下人,只能在竈鍋前舞蹈而絕對不能進入自己創造的宴席。馬勺娶妻生子以後就開始實現這個目標。爲此他一胎趕着一胎讓女人爲他生育後代。女人確也像個愛生蛋的母雞一共生過十五胎,直到紅絕腰幹不來經血。他的命裏註定兒少女多,十五胎裏有十一個女子四個娃子,最後只有五女二男成人。他在孩子啓蒙的頭一天,就對孩子說:“好好唸書。中秀才爸給你放草炮,中舉人就放銃子演大戲。”兩個兒子許是智力平庸,也許是運氣不佳,只有老二考中秀才,此後連連再考都不能中舉。馬勺死時就把遺願留給後代:“記住,孫子曾孫子誰中秀才中舉人或者進士,就到我墳上放炮響銃子,我就知道鹿家出了人了。”這個奮鬥目標一代一代傳下來,竟然連在老馬勺墳頭放草炮的機會都不再有。鹿子霖對兩個兒子兆鵬兆海十分看重,瞅定有實現祖宗遺願的寄託了,不料中途而廢。

    鹿馬勺艱難曲折的人生經驗是留給鹿姓門族的第二大理論思想。他對兩個剛剛懂事的兒子簡明扼要地灌輸這種思想:無論你將來成龍或是成蟲,無論是居官還是爲民,無論你是做莊稼還是經商以至學藝,只要居於人下就不可避免要受制於人,就要受欺,你必須忍受,哪怕是辱踐也要忍受;但是,你如果只是忍受而不思報復永遠忍受下去,那你註定是個沒出息的軟蛋狗熊窩囊廢;你在心裏忍着,又必須在心裏記着,有朝一日一定要蹺到他頭上,讓他也嚐嚐辱踐的味道……越王勾踐就是這樣子。“娃子哇,你大我就是原上的勾踐!”鹿馬勺一句話概括了自己,把一個千古傳誦的臥薪嚐膽以圖復國的越王勾踐個性化具體化了。爲了加深娃子們的記憶和理解,他把自己酸辛的經歷經過適當的改編講給他們,特別把自己冬天穿着單褲攜着討飯馬勺走進省城的經過講得格外詳細,在哪個村子被狗咬,在哪個村子的廟臺上過夜都講得一絲不亂;到飯館被爐頭用勺背勺沿兒敲腦袋打耳光撕耳朵擰臉蛋也都一件不漏地講了,只是把爐頭走自己“後門”的醜事做了重大修改,說那個老畜生把尿撒到他的臉上,那時候他就是臥薪嚐膽的勾踐。他對後來報復那個老畜生的情節也做了重大修改,說成了皇城裏的兵卒成百人一撥接一撥往那個老畜生臉上撒尿,直到淹得半死……那時候,他就是重新復國凌遲吳王的勾踐。這個個性化了的勾踐精神就一代一代傳流下來,成爲鹿家在白鹿原撐門立戶的精神財富。

    鹿子霖在墳園路上拾到小長工時的一番作派是對祖宗精神的一次演示,一種體驗,一種發泄或者是一種心靈感應。小長工三娃子乖覺伶俐而又善解人意,使鹿子霖屋院裏孤清冷寂的景象有很大改變。鹿子霖很滿意這個小長工卻仍然不大滿足,因爲這個古老屋院裏的孤清氣氛只有外表上的改變而沒有根本上的變化。尤其是到了晚上,三娃子和劉謀兒在牲畜棚裏就寢以後,鹿子霖躺在炕上久久難以入眠,屋樑上什麼地方吱嘎響了一聲,前院廈屋什麼地方似乎有圬土唰唰溜跌下來,他就有一種天毀地滅的恐懼。那種短暫的恐懼感從心頭緩緩退淨以後,便是無盡的孤清冷寂。那時候,他的心裏連一絲力氣也煥發不出來,覺得整個世界整個白鹿原整個白鹿村都沒有一處令人留戀,整個熟人生人包括白嘉軒父子、田福賢和嶽維山等等,也都一下子變得十分可笑十分沒意思了,和這些人爭鬥或交好都變得沒有必要了。在那種心緒裏,他甚至安靜地企盼,今夕睡着以後,明早最好不要醒來。

    每天早晨他都醒來。醒來以後的心境就絕然不一樣了。冬天披上二毛皮襖,夏天穿上蠶絲黃衫,到聯上所轄的各個保去督查丁捐官事。有一天,他路過南桑村時,聽見一個婦人叫“叔吔”,聲音聽去很熟悉,卻一時記不起來,轉過身就看見一個茅廁牆頭露出來一個女人的臉,正朝他笑着。他想起來這是一個老相好,多年再未和她重溫舊情了。鹿子霖對男女之事已經厭倦,發生這種心性轉折的關鍵是大兒媳的死亡,以及引起與冷先生的關係淡泊。他對那個繫好褲腰帶走出茅廁的女人支應一聲就重新扯開步子,那女人緊走幾步擋到路口對他仰起臉噘起嘴脣。鹿子霖還是無法違反衆人給他的“見了女人就走不動”的評語。這個女人給他留下永久記念的是那張嘴脣。她的紅潤的嘴脣薄厚適當細膩光潔,一張一合一努一嘬都充滿千般柔情萬般嫵媚,撩逗得他神不守舍心旌搖盪。他看見她已經變得灰白的嘴脣雖然有點失望,然而那種最令人神往的記憶卻被勾動起來。鹿子霖無力拒絕那個嘴脣裏發出的“到咱屋坐坐嘛”的邀請,於是就跟上她走到院子門口。看見這個熟悉的院子和依舊的庵間房屋,鹿子霖心裏就產生一股燥熱,過去出入這個院子和屋子的驚嚇和甜蜜一齊活現出來。進屋坐下後,他想向這個女人表示一下關切之情,不料這女人嗔怨中夾着怒氣發泄起來:“你日出娃來就不管娃的死活了!”鹿子霖嚇得臉色灰白,瞧瞧屋裏似乎沒有人,當即後悔不該進這個院子,心裏也開始鄙視這個女人。他坐監以前,隔三錯四地總給她接濟一些錢,並沒忘記嘛!凡是跟他相好過的女人,都可以證明他不是負義之人。鹿子霖正打算掏倆銀元出來了事,那女人接着告訴他,他的娃都過十五歲生日了,常年躲在外邊不敢回家,開始躲原上,後來躲到山裏,越躲越遠,她的男人不放心昨日進山去看娃娃了。鹿子霖一聽就噢呀一聲慨嘆:“噢呀呀,你咋不早說?”女人撩起下襟擦眼淚。鹿子霖斷然說:“叫娃回來!回來回來,回來!”女人說:“你光說叫回來!回來了抓壯丁咋辦?”鹿子霖斥責說:“我說叫娃回來,就是敢保險嘛!原上的壯丁一個個都從我的手裏過,我還沒這點把握!”女人說:“我想把娃認到你膝下……給你……做幹娃……”鹿子霖驚喜地笑了,把立在旁邊的女人攬到懷裏說:“這主意好!本來就是我的娃嘛!”他無法控制重新膨脹起來的那種誘惑,緊緊貼住了那張依然柔媚的嘴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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