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瓢潑大雨忽如其來,淅淅瀝瀝的雨點濺在園林的池塘裏,驚起一尾游魚,雨幕撥動了嘈雜的音弦,那偏隅一屋內的人聲也沒入其中,尋不見,聽不着。

    陰雨忽降,寒潮更甚。

    禪院惠合起了窗扇,將一縷溫暖留在了室內,他轉而看着蒲團上低垂頭顱的白髮少女,像是在靜靜地組織着措辭,不知從何處開口爲好。

    “……就我個人而言。”禪院惠的嗓音打破了室內的沉寂,他甫一出聲,便引得阿音悄悄擡眸偷看,“我是不希望阿音去的。”

    先前誰都沒料到禪院惠的突然造訪,當場抓獲了五條“偷渡”的那封信箋。

    阿音不願對他撒謊,瞞也瞞不住,便乖乖地同禪院惠實話實說了。

    瞭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後,禪院惠便始終緘默不語,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

    直到天際倏爾劃過電閃雷鳴,驟亮的電光入侵屋內,慘淡昏暗的光打在屋內一角,黑髮青年的下頜似也被映出了青白的色彩,脣瓣緊抿,繃直爲一條線。

    停澀的大腦開始緩慢轉動,從記憶的內裏剜出那一塊血肉,即便過去這麼多年,他也早已從懵懂無知的孩童成長爲通曉世事的家主,那道蒙罩了灰霾的傷已然結痂,唯獨當年那深入靈魂的無力感,從未褪去、不可抹消。

    自那以後,基本沒有人會在他面前提及“聖物”一詞。

    下人唯諾,長老惶恐,不約而同地把這當作他的禁忌,他不可觸的雷點。

    其實,哪有這麼誇張。

    時間當真能抹平很多東西,即使是當初纏綿不卻的噩夢,如今也能坦然處之。

    當疼痛癒合後,殘餘下來的不過是微不足道的疤,冷質蒼白,不痛不癢。

    阿音稍擡着頭,一眨不眨地注視那出神發呆的黑髮青年。

    並沒有貿然發聲打擾他,阿音悄聲從蒲團上站起來,在距離禪院惠幾寸的位置停住,偏頭去看他的側臉。

    她捏了捏他的手指,表示自己在他的身邊,自己在聽。

    “我應該,沒有和阿音說過吧。”

    禪院惠反手輕輕握住她的指頭,微涼的體溫從掌心傳來,無端讓他覺得安心。

    “我很反感聖物,也不喜這虛無縹緲的傳說,乃至於對執着尋求聖物的家族成員心有芥蒂。”

    阿音細聲揣測:“因爲禪院閣下不樂意將願望託付於一個外來的死物嗎?”

    “不。”禪院惠嘴脣翕動,有暗光在那對黑曜石般的瞳孔裏浮浮沉沉,細碎如星鑽,轉瞬又隱匿消失,“並不是多麼高尚的理由,說白了,人都是有私慾的。”

    “我會拒絕能達成一切願望的聖物,其實也不過是出於私心,個人淺顯於表的偏見罷了。”

    在沉默了片刻後,禪院惠輕飄飄地揭露出童年的一隅。

    “因爲我母親爲它而死,父親因它失蹤。”

    “所以我厭惡它,僅此而已。”

    聖物的傳說古來已久,千年來已成咒術界的未解謎題,御三家的執迷不悟,尋求寶藏的道路是由屍山血海壘砌而成的,多少冒險者前仆後繼,葬送在“未知”的那一片地域裏。

    有傳聞,聖物是遠古上神遺留的珍寶,在它的四方領地,魔物異獸橫行無忌,咒力紊亂氣息斷絕,奇門遁甲迷宮重重,幻象入心防不勝防。

    有多危險,就有多襯得那傳說無路可通,惹人着迷。

    在這條探求寶藏的路途上,承載了起碼上千噸的鮮血,禪院惠的父母也在其中,就數量而言,只是不值一提的區區兩人。

    畢竟在某些人眼裏,爲了尋求這能“抵達一切夙願”的上神遺寶,犧牲多少人都在所不惜。

    阿音怔愣,下意識地朝信箋瞥去。

    “有些傳說,明明只適合當一個傳說……”禪院惠的聲音微弱,幾乎要被屋外的雨聲吞噬,“聖物的蹤跡,既然在遠古上神的領域,便不該由人類涉足。”

    本該如此。

    奈何這個時代太過特殊,六眼神子的誕世彷彿重現平安京的璀璨榮光,擁有了“最強”的咒術界會因此膨脹,御三家會野心重燃,心思浮動,也不是多奇怪的事。

    只是恰恰捕風捉影,抓到了聖物線索的一條尾巴,便迫不及待把五條悟推出去,期盼着他能帶回他們渴求了千年的聖物。

    禪院惠對此嗤之以鼻,卻無能爲力。

    “阿音,就我而言……我是不希望你去的。”

    禪院惠說出這句話時,眼神分外認真。

    他在徵求阿音的意見。

    他並不打算強迫阿音遷就於自己,即使他很想,他仍然耐下心來詢問阿音的想法,緊盯着她的脣瓣,等待從中吐出的言語。

    只要她開口說一個“不”字。

    禪院惠就會出面,爲她擋下那些猜忌和不滿,將同行之人的位置替換,讓她安安穩穩地留在禪院家。

    甚至如果必要,他可以代替阿音,和五條悟那傢伙同去。

    只可惜,禪院惠這回註定要失望了。

    只見阿音扭過頭,把虛掩上的窗扇打開,細密的雨點灑在她的指腹上,涼意沁入了心湖,波紋盪漾,漣漪陣陣。

    “在不久之前。”阿音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遇見了五條閣下。”

    “五條閣下告訴我,倘若一直待在禪院閣下搭建的溫室裏,享受着您庇佑的風和日麗,安逸悠閒,不思進取,我或許會變成不堪摧折的菟絲花,變成你們的累贅……”

    她忽然彎眸輕笑:“那樣就太糟糕了。”

    禪院惠嘴脣張合,氣音卻哽在了喉管裏。

    他想說——沒關係的,阿音不用非逼着自己變強、逼自己去忍耐,你只要留在這裏,躲在我的庇護之下就好了……

    這樣真的好嗎?

    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如此叩問着他。

    他是不是太矛盾了?

    既想把阿音養在自己舒適精緻的鳥籠裏,終日悠哉無慮,又不想催滅她的人格,讓她仍然保留自己獨立完善的思想。這真的做得到嗎?

    理智和私慾在相互傾軋,長久的拉鋸戰在心裏展開。

    一個詞彙浮現在禪院惠的腦海裏。

    虛僞。

    私慾的惡魔在他的耳畔這樣訴說。

    “你其實根本不想尊重她的意見,不在乎她的思想,對不對?不要再擺出這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了,你就是個僞善者。”

    “你最想做的事,是折了她的翅翼,讓可憐兮兮的那個孩子依賴你,渴求你,乖巧聽話地躺在你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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