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惠和她聊得很是投緣,但看阿音的身子不好,他便也沒有過多叨擾她,在阿音給他演示過一遍紙片式神的製作手法後就無師自通了,禮貌地同阿音道別,不再佔用她的休息時間。

    其實阿音半點不介意來着。

    以她如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狀態,平日裏可以聊天的對象除了小梅就是悟,日子一天天閒得都快發黴了。

    二十世紀初,娛樂設施更是堪稱貧乏。

    次日,五條悟照例來看望她的時候,甫一進屋,便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皺眉:“昨夜有人來過?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不是啦。”阿音忙擺手,澄清了這個誤會,“是我邀請對方的,而且那還是個小孩子,沒什麼關係吧。”

    “小孩子?”五條悟面色有些怪異,他又掃視了屋子裏一圈,“原來如此。”

    五條悟走到阿音的牀榻旁,搬來一個矮凳,將慰問品放在上面,他自己則坐到阿音的牀榻邊,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自然。

    說來也確實。

    仔細考究,五條悟來阿音屋子裏的頻率已經能和他回自己家的頻率持平了,甚至還要隱隱高出那麼一截。

    “我說你這傢伙,不要對誰都那麼放心啊,尤其是非自家人。”

    五條悟比了個“停”的手勢:“你先別插話,聽我說。”

    阿音乖乖閉上了嘴,眼睛眨巴。

    “別總是拿對方是小孩子來當藉口,你的安全觀念薄弱是事實吧。”五條悟不滿地戳戳她的額頭,“再說,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大家族裏的孩子和普通家庭的孩子根本是兩種生物嗎?”

    “昨天晚上,你見到的那個男孩應該是禪院家的人。”五條悟的語氣忽而平靜了下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傢伙是與我同齡的禪院家繼承人,禪院惠吧。”

    阿音嚇得瓜子都掉了。

    “誒,誒?!”她猛地一個鯉魚打挺,“不會吧,雖然但是……這怎麼可能啊!”

    昨天和她聊了半個晚上的男孩子是禪院閣下?

    啊這……細細回想起來,的確能發覺到一點和禪院閣下類似的性格特質。

    想起自己昨夜和對方剪了幾個時辰的紙片人,阿音就忍不住臉上發燙,恨不得就地把自己掩埋。

    嗚哇,她這算什麼?班門弄斧,還是你教你自己??

    阿音的反應之激烈,把五條悟都嚇得失語了一會兒。

    良久,他覷了一眼阿音:“有什麼不可能的……那傢伙的咒力殘穢燒成灰我都認識。”來自宿敵的警惕。

    即使禪院惠離去前清理了一些,還是逃不過他的眼睛。

    “可是,”阿音雙手揪着被褥,心情稍稍平復了一些,仍有疑問百思不得其解,“爲什麼禪院……惠,要隨着言長老拜訪五條家?”

    五條悟拿手背貼了貼她的臉,察覺到她比常人偏低的溫度後,起身給她倒了杯熱茶。

    斟茶的水聲同他淡漠的嗓音攪和在一起。

    “很簡單,因爲禪院言怕自己若不在,家族裏會有某些不懷好意的人對禪院惠下手。不得已之下,只好把禪院惠帶在自己身邊。”

    阿音忽而擡頭,五條悟這段話裏的信息量太大了。

    好在如今的五條悟並不喜歡吊人胃口,很快他就給出瞭解釋。

    “禪院惠的處境,與我相同,卻也不同。”五條悟咂了下嘴,“硬要說的話,他比我要不幸很多。”

    大家族繼承人的壓力,他們是同等的。

    但五條悟至少不用操心內患,他身爲家主的父親仍健在,倘若他繼承家族的道路上出現障礙,不用他出手,父親會直接爲他擺平。

    天資、頭腦、血脈,與來自長輩的重視,無一不昭示着五條悟板上釘釘的繼承人身份,別的兄弟姐妹壓根連爭奪的心思都不敢生。在這一方面,五條悟可謂是順風順水。

    而禪院惠,比他要辛苦太多了。

    “他並沒有長輩的庇佑。”五條悟斂眸,將幾年前一度轟動過咒術界的事件娓娓道出,“禪院惠的父母,在很早之前就離他而去了,一個死亡,一個失蹤。我當時記憶也不太清晰……但後來聽起年長者訴說,也能拼湊個大概。”

    “他們是在尋找聖物的旅途上遭遇不幸的,噩耗來得太過突然,而禪院惠當時又年幼……前代家主只有他一個兒子,他會遭遇什麼,不用我說,你也能想象。”

    眼見上頭能壓制他們的家主和夫人不在,唯一的繼承人又是個如此年幼的男孩。

    那幫長老若是不心思浮動,五條悟才覺得奇怪。

    所謂懷璧其罪。

    “禪院家的長老們趁此機會,往死裏打壓勢單力薄的禪院惠一派,他們瓜分家主經營的勢力產業,其中更甚者動起了篡奪家主之位的念頭。”

    當時禪院家可謂混亂不堪、四分五裂,御三家其二的五條和加茂都樂得看熱鬧,半點插足的打算都沒有。

    “願意支持禪院惠的人少之又少,方纔見到的禪院言長老算是其一。”五條悟回憶着說道,“好像是因爲禪院言和禪院惠的父母有過命的交情?這件事太久遠了,我也不清楚。”

    原來如此。

    阿音抿起了脣,陷入長久的沉默。

    這樣一來,事情就都解釋得通了。

    爲什麼禪院言來拜訪五條家還要帶着一個累贅似的孩子,八歲稚齡的禪院惠爲何會表現得超出年齡的成熟穩重。

    他早已被時局逼迫着成熟。

    悵然若失間,阿音隱隱抓住了一絲靈光。

    “所以,你們請禪院言幫助壓制我的詛咒,禪院言提出的交易條件是……”

    “是。五條家答應會給禪院惠一派提供一些支持,助他們緩解內部的壓力。”

    是這樣啊。

    阿音捧着茶杯,心中暗歎。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身上一個無足輕重的詛咒,竟然會引出御三家這種龐然大物的明爭暗鬥。

    而她的生命流逝如冬雪,只能在無窮時光中留下輕描淡寫的一筆,哪怕連見證時局變遷都做不到。

    她不是不憂心禪院惠的處境,不是不愧疚讓五條悟爲她輾轉內外,她實在有心無力,心中縱然有一萬個念頭,也被這具半死不活的身體給拘禁了。

    五條悟不肯說,阿音多少也能猜到,他爲了說服父親請來禪院家長老,定然也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阿音捧着茶杯,恍惚着心想。

    等她離開了這個夢境,迴歸了原本的身體,一定要好好報答五條閣下才行……

    真是個溫柔的人啊。

    ………

    禪院惠無法在五條家停留太久。

    禪院言給阿音穩固好最後一道封印,禪院惠便隨同他一起乘車回族了。

    他和阿音的相處時日不多,但兩個人都十分愉快。

    阿音的咒術不是走禪院家的門路,但她跟着禪院閣下這麼久,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式神術式的門道。

    有話可談,共同語言就在這裏,何況阿音還作了未來的弊,他們想不“一見如故”都難。

    禪院惠在離去前,還特意來尋了一趟阿音。

    五條悟在場,當時他整個人都死魚眼了,不停往外飆着冷氣。

    “以後,如果不打擾的話,我會寫信給你的。”

    禪院惠眉眼微彎,笑意低淺,知禮節懂進退,日後風雅可見一斑。

    僅看外表,絲毫看不出他困頓的處境。

    “只希望阿音不要嫌棄我煩啊。”

    五條悟嘟囔道:“你也知道你煩人啊。”

    阿音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怎麼會,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們幫了我這麼多。”

    阿音忽而執起禪院惠的手,在黑髮男孩怔愣,白髮男孩彷彿要殺人的目光下,急切而誠懇地說道:“如果有什麼煩心事,或者不開心的事情,一定要和我說啊,千萬別憋在心裏,會把自己憋壞的。”

    “雖然我這副身板也幫不上什麼忙……但當一個樹洞還是可以的。不論遇到了什麼事,你一定要保重,惠。”

    禪院惠在微愣過後,柔和的面龐上,笑意如春水般化開,他對阿音輕輕頷首,儘管她可能看不見,“好。”

    隨即,兩人的手鬆開了,他徑直轉身,朝早已等候在宅院門外的禪院言長老走去。

    阿音發出了遺憾的聲音:“也不知道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

    五條悟發出了驅趕松鼠的聲音:“去,去。”

    總算是走了!這個一上來就狂刷阿音好感度的傢伙,肯定沒安好心!

    送別的場景總是惹人傷感的,奈何在場的都不是普通人,五條悟恨不得敲鑼打鼓放鞭炮慶祝,阿音在盤算着脫離夢境後該以怎樣的心態面對禪院惠,只有小梅在真情實感地傷心。

    “小姐,外面寒氣重,我們也儘快回屋吧。”

    耳旁是侍女小梅的柔聲勸說,阿音也沒推辭,點了點頭。

    她被小梅扶着走上臺階,連五條悟都未曾注意到,她緊緊握着的手裏,像是在攥着什麼東西。

    那是禪院惠在道別前夕,偷偷塞給她的東西。

    一個以紙片爲媒介的,小巧的,靈動的人偶式神。

    是禪院惠最初的作品,他送給了阿音。

    可別忘了我啊。

    笑意入了淺淺的酒窩,阿音在心裏無奈地說道。

    這話應該是我來說纔對嘛。

    你可千萬別忘了我啊,禪院閣下。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爭取一下二更,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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