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都是瓢潑大雨。

    悶熱的氣流席捲盈天,雷暴混雜電光,在天際明明滅滅,彷彿要撕裂整片蒼穹。

    “轟隆”

    雨水漫過了腳跟,微翹的屋檐上滴落的雨連綿成一片,過載的水讓已有上千年曆史的京都古城不堪重負,池塘中的蓮花也彎下了腰肢,奄奄一息。

    雨幕下,雷暴天。

    記憶總是會在某個無意的剎那重合,同樣是在失去重要之物的雷雨日,上天若有情,奏響了哀婉不絕的喪鐘。

    只是這一回。

    他早已不似兒時軟弱無力,卻依然阻止不了既定的離別,這股被人活生生從心口剜下一塊血肉的痛楚。

    在那一天之後,禪院惠太忙太忙了。

    忙着調查幕後黑手,忙着拷問儀式上抓捕的那名少年僧人,忙着應付天皇及一衆大臣的盤問,忙着清點傷亡人數,以及站出來安撫人心。

    他必須要表現得若無其事。

    在這個節骨眼上,對待傷亡家屬的體恤更不能馬虎,面對外界諸多“辦事不利”的指責,也要一點不落地承受下來。

    不能出言反駁,更不能情緒化。

    那些對他深懷敵意、恨不能往死裏潑他髒水的人,沒有上千也有上百了。

    好不容易抓到他的瑕疵,自然是爭先恐後地抹黑他,在言論的一次次傳播中將他的“失職”行爲擴大化,如一窩徘徊不去的蒼蠅,瞄準了那一點不完美的縫隙就開始叮。

    禪院惠懶得理會這些跳樑小醜。這幫人不遺餘力地抹黑他的名譽,他身邊的人卻比他還着急。

    “你都不管管這些渣滓嗎?!”

    禪院甚一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恨鐵不成鋼”,他的雙眼微微紅腫,像是剛剛哭過,他瞪着案桌前神態自若的男人,聲音氣急敗壞。

    “再這樣放任謠言發酵,外面的人對你的誤會就會越來越大!”

    禪院甚一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這個男人是怎麼做到對謠言滿不在乎的。

    他一個外人,聽着都氣血上涌。

    “他們說你過度自大,自以爲是,不把儀式放在心上,纔會導致防護不利……”

    “有人說,你的強大都是被吹噓出來的,其實你根本沒有相應的實力,你德不配位。”

    “他們不分青紅皁白,污化你的聲譽,甚至還有人說……”

    禪院甚一的嗓音發起了顫。

    “還有人說,你其實是被儀式上的那個女人迷惑的,那個女人是禍害,讓你迷失了本心,也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啪

    黑漆描金狼毫的筆桿,從中間被硬生生折斷。

    禪院甚一擡起頭來。

    他看到禪院惠回首,不論那些抹黑形象的謠言多麼難以入耳都無動於衷的他,此時卻眉目間冷意盡顯。

    “我知道了。”他聲音中的冰碴,讓事外人的甚一都打了個寒顫,“我會查清楚的。”

    “這些天也辛苦你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被請出去的禪院甚一看着重新合上的門扉,欲言又止。

    辛苦?

    若說辛苦……

    偌大的咒術界,又有幾人比得上連續多日不眠不休的你呢。

    回屋的路上,他還在想着夏油裕真交代自己的話。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裕真的確要比他看得清人心。

    裕真說,就算你把全世界的惡意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也不會動一下眉毛的。

    禪院閣下,對自己根本毫不在乎。

    他有隱晦的自毀傾向。

    那些污言穢語不過是毛毛雨,對他而言不痛不癢。

    你要是想讓他真的放在心上,做出行動,你只能……

    “只能讓他感覺到痛。”

    這太簡單了,只要在他面前再提一次阿音就行了。

    禪院甚一沒有帶傘,聽着間歇不斷的雷鳴聲,雨點劈里啪啦地打在他的皮膚上,溼潤了他的頭髮。

    他忽然有點迷茫了。

    可是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

    打着爲他好的名義,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如果阿音還在的話,肯定會動手揍他的吧。

    禪院甚一曾恨過禪院惠,那時的他多想看這個男人悔恨的表情啊,他曾一度認爲,只有禪院惠的痛苦才能真正讓自己獲得快意。

    可等到了這一天真的到來,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沒有半點快意。

    看着他孑然一人,獨坐在案桌之前的身影,他只感覺到……

    這個男人,實在太可憐了。

    出面安撫人心的是他,體恤傷亡家屬的是他,扛起上層責難的壓力的,還是他。

    沒有人會體諒他的心情。

    沒有人在乎,他究竟失去了什麼。

    ………

    “好巧,禪院閣下,今天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戴着面具的又豈止是禪院惠一人。

    黑髮青年擡起眸,所目睹的仍是他一貫不喜的、那張沒心沒肺的笑臉。

    小小的亭子裏,兩大家主單獨會面。

    沒有帶上僕人,因爲接下來他們的談話,不適合被任何人聽到。

    他把一卷文書甩到石桌上,與被雨淋得溼了大半邊的他不同,那幾卷文書乾燥如初,白紙黑字,沒有絲毫浸溼的跡象。

    “這是?”

    “近日謠言四起,應該也有不少傳進了你的耳朵裏吧。”禪院惠不願再跟他多廢話,單刀直入,“裏面有人蓄意污衊阿音。”

    “……”

    這是自那一天後,他們頭一次正面提及了這個名字。

    在外人的印象中,她不過是一介式神,說得好聽是夥伴,說得不好聽,就是一個咒術工具。

    死無全屍,那天的血雨淋了足足五分鐘。

    沒有人認爲他們應該爲一個沒有完整屍體的咒術工具舉辦喪禮。

    而他們倆,被諸多瑣事拖住,案牘勞形,超負荷地處理工作,連分出心神來想想她的片刻功夫都沒有。

    曾揚言要把她帶入咒術界的他們,至死都沒讓她被人們接納。

    那天過後,禪院惠和五條悟便分道揚鑣了。

    時隔多日再次聚首,只會是因爲阿音。

    五條悟拾起一份文書,掃了幾眼,聲音也漸漸沉了下去:“……我知道了。”

    “還有別的事嗎?”

    他也不想和禪院惠無意義地寒暄下去了,沒那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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