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坐在鏡前,來回撫過自己的這張臉。
這張映在鏡中,即便模糊不清,也能看出熟悉和陌生的臉。
鏡中人面色蒼白,面容勉強夠上清秀。當然,大病初癒,這一絲病弱之態和一身素淨或許還能耐看些。不過現在這宮中,他的存在感甚至無法比過一個普通的婢子。
程罔撫過那道不平的傷疤,眉間帶了一絲煩意。
他以前從未困擾過自己的容貌,可如今的落差,卻容不得他不在意。
這不是他的臉,這是他永遠也無法忘記的臉……
他似乎想到什麼,手上帶了力氣,生生在那張臉上抓出了幾道淺痕。
然而,他好似感覺不到痛,只是扯着無聲的笑,眼眶發紅。
天意弄人,可這一次,誰都不能和我搶……我失去了那麼多才得到的,我曾經擁有的,我都要拿回來。
李衷闔,好好享受我的人生吧,最好能乖乖的苟延殘喘着,永遠不要回宮。
終於,他彎起嘴角,顫抖着單薄的身軀,落下一滴淚。
——卻不知爲何而泣。
這天,宋沉剛好扮洗完,那個小婢女便說着,宮中來使於廳中等待已久。
宋沉不緊不慢走過來:“讓使者久等了。”
縱然心知一擡眼,便能見一片流光綴雪似的風華,那使者卻恭恭敬敬,始終不敢擡頭:“公子吩咐過,任憑尊者心意。”
因着這句話,宋沉對這個不甚瞭解的公子闔有了些許興趣。
相對比之下咱們王上真是太過獨斷了一些。
略微回想起上次與李衷行並不愉快的會面,宋沉真心想着:王族的人什麼時候能好相處一些。
此時,片靈宮之內,層層白幕之後,一道清瘦的剪影。
程罔凝着簡牘,卻半字也不能納進眼裏。他那一片混雜的心思,也不是尋常人能夠窺得的。
他慌忙應召,是不是太心急了些,都怪醒來的時機太過湊巧,容不得他細細考慮。
程罔垂下眼睫,將不知名的簡牘放置一旁,任憑殿內寂靜的涼意浸透全身。
“公子,宋尊者到了。”
報門人低聲傳達。
他幾不可見地一顫,不過很快就被起身的動作完全掩蓋了。
一個身影踏了進來,還帶着些隨意,拂動的衣襬好像一層驚起的水花。
程罔並沒有在意這些,他只是小心地納入來人的身影,生怕被她發覺什麼。
似乎還是和他記憶中的一樣,可是又陌生了一些。
他蒼白的面容浮現出些微紅暈,在周圍一片暗淡之中,竟也顯出幾分惑人的異色。
宋沉沒進來前就發現了。這位本是尊貴的,獨一無二的公子,所在的宮殿位置卻有些偏,離正星位並不算近。
若把朝中的重要人物比作星子,那麼星子所在的位置就是決定氣運的重要走向。
正星位是經過專人測算的諸星子坐鎮的位置,它們本該各司其職,護守王位,但由於當朝情況特殊,受先王所害,王族親眷凋零,星子位大多空懸,唯一的公子也離王位偏遠。
不過,自先王的那段混亂時期以來,正星位已然很不重要,頂多留了一個親疏遠近的名分而已。
顯然,今上與這位關係不是很好。
畢竟尷尬的關係擺在那裏,按照宗制,本該是先王的嫡長子即位,卻因爲公子闔的昏迷,由弟而代。
這公子闔,依然保留了公子的名號,可在這宮中,已然有些不合時宜。
這一下進來,她更是覺得這素未謀面的公子闔有一點可憐。
正殿之內空曠冷寂,恆溫工作顯然十分不到位,擺設稀缺且陳舊,聽說因爲傷情而用來遮光的白幕還未撤去,輕飄飄的白簾子,卻好似凝重得擡不起來。
宋沉毫不掩飾地四處看看,沒覺着有什麼新奇的,便將注意力聚集在重重遮擋之後。
她發誓。
程罔開口道:“或許算是突然,但吾對尊者實在敬慕,便想見您一面。”
他氣息疏淡,可語氣懇切,教人聽了舒服,好似兩人是相識多年的好友。
他說起話來真是好聽,教人像踩在雲裏一樣舒服。
宋沉頗不在意地回答:“公子想見我,應是我的榮幸。”
短短一時靜默,眼前的白幕被挑開,一個單薄的人影,在一片黑暗的殿中,彷彿破開烏雲的光亮,輕輕飄然而出,就像一片羽毛,出塵又惹人憐惜。那張臉蛋兒,好像有別樣的,勾人的魅力,引得目光投注於他身。
宋沉被他驚豔到了,不由自主地直起身子,斂起一些隨意的姿勢,很自然地問着:“公子恢復得可好啊,我這裏有一些奇異之寶,應當有用。”
她手中放出一個長腳的小盒子,撥拉着向那片素白的衣角小跑過去。
單看外形,小木盒子的雕花還是挺精緻的,但忽略它底下四條細木棍似的小腿,就顯得精緻又普通。
程罔似是很感興趣,側身伸手探去,那個盒子就很有靈性地一個輕盈跳躍,收起自己靈活的幾隻腳,穩穩落在了他的手裏。
這個東西,程罔不是第一次見,卻是今生今世的頭一回,撬開了如海浪擁潮般的記憶。
他打開盒子,裏面安安靜靜躺着一個小小的花骨朵,看上去並無殊意。
程罔看着她,專注而沉靜。那雙漂亮的靈動的眼睛,不經意間就圈住了她的心神。
這是一個有靈的難得美人。
盯着他別含深意的凝視,宋沉有些緊張地靠近他:“這是好物,單環花,針對暗疾舊疾絕對有效,拿來淬體練氣也不錯,而且沒有毒性,外敷內服都行。”
程罔笑:“多謝尊者,吾就收下了。”
他閉上盒子,笑得清淺但歡快。
二人聊至正酣,卻有使者悄悄進來,向程罔說了什麼。
他愜意的神色斂了下去,嘆道:“陛下真是會討巧來。”
宋沉疑惑,難道陛下要打擾她和公子闔聯繫感情?
公子垂目半刻,淺聲吩咐:“王上相邀,看宋尊者的意思。”
宋沉不太樂意:“我與公子早有約,輕易離開不好。若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便算了,若有要事,也請找其他尊者。”
使者整個人都僵住了,一陣啞然,雖然早就聽說過宋尊者不拘禮節,卻也沒想到這麼不客氣。
可是這……兩頭都不好得罪啊。糾結萬端,因聽聞宋尊者好說話一些,使者便試探道:“王上,好似爲了妖獸暴/亂之事,十分頭疼,言說此事非宋尊者不可,這才遣在下前來。”
非你不可。
這話一出,對於宋沉來講,確是有些重了。
她沉默着,好似被什麼揪住了心臟。
程罔心頭一跳,不輕不重道:“尊者,可堪國之重器。”
宋沉啞然,就好像有誰在她心口上倒了幾十只還在亂跳的麻雀。
她笑得釋然:“……公子懂我。”
目送她離去,程罔對剩下的悽景頗感無趣,漫不經心地吩咐:“把這些簾子撤了吧。”
他坐在鏡前,熟門熟路地打開那個盒子,似乎早有預料,拔去一層薄板,露出底下的真面目來。
除了單環花,底下還有一小盒口脂似的物件。
果然如此。
他輕抹一下,在脣上略微一點。
蒼白的臉上,頓時生色。
“美人莫哭,丹夏不及你絕豔。”
時隔已久,那個聲音,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也永遠不會忘記。
——因爲他,依然是程罔,程煙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