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終焉福緣 >第 6 章 閒話
    伸手可觸雲,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

    雖在空中,氣溫更低,但陳既絲毫未覺冷意,體內的暖意仍存。正如宋沉所言,靈鳥的羽毛觸感舒適又暖和,免不得讓人放下雜念。

    宋沉十分自然地臥在他眼下,好奇地問:“公輔以前出過上京嗎?”

    陳既眼中浮現的愜意淡了下來,沉默頷首。

    宋沉敏銳地察覺到他情感的變化,面上仍笑着:“因爲差辦嗎?”

    陳既快速地眨了眨眼:“不是差辦,我去探親。”

    聽他這麼一說,宋沉就恍然大悟,她還納悶呢,原來陳既不是上京陳氏本家的人,難怪其脫出初見的那種清冷,半點不見暗欺之相。

    她嘆道:“難怪啊,難怪我覺着公輔與上京的浮躁不同。”

    陳既聽見她的評價,受寵若驚道:“尊者實在過譽,下官平庸……”

    看在陳既是陳氏陳家人的份上,她隱晦地說了“上京”,沒直說“上京陳氏”。不過意思也差不多了,之前她和上京陳氏的人接觸過,一個個心浮氣躁,根基不穩,只有陳既教人看着舒心些,其他人完全入不了眼。

    到什麼程度呢……大概就是南奉億都不樂意跟陳氏話癆的程度吧。

    哦,雖然南副席根本沒見過陳氏的人啦,人家天天忙着切磋,哪有工夫與閒人糾纏。

    可是,宋沉私心裏還是希望雙方能交涉一下,只要一想到陳氏那個討厭的族長被南奉億罵到渾身顫抖,甚至當場昏厥,當天就風光大葬,後事哭墓一條龍,她就渾身舒坦。

    感到自己心思不正,飄得愈發離譜,宋沉強迫自己回神,對他道:“我看中的人哪裏有平庸之輩!你不是什麼下官,我也不是哪裏的尊者,這就是我看你的樣子。”

    起先,宋沉還認真地看着他,卻被陳既的盈澈目光熱得轉過頭去,忍不住燥得臉紅。

    陳既笑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伴着涼風席捲過來,掠過這一片暗紅的影子,變得宜人而舒適。

    宋沉似乎想起什麼,問他:“對了,我倒好奇了,公輔究竟是哪裏人啊?”

    陳既答:“生在宛州。”

    宋沉回憶着,表情變得空茫:“啊,我記得之前去那裏殺過妖獸,可惜沒有多待幾天。”

    陳既笑回:“若有機會,公輔可引尊者賞遊。”

    “好啊,我期待着。”宋沉愣了一下,繼而言道,“公輔,又不在公家,你叫我阿水,叫我阿水就好。”

    陳既訥訥回答:“……嗯,阿水,爲什麼,是叫阿水呢?”

    宋沉放鬆着躺下來,感受着靈鳥的溫度,懶懶回答:“浮沉隱於水。所以是阿水,一浮一沉,都是福緣。”

    陳既望着迷濛的前方,問:“……阿水既是‘沉’,那‘浮’在何處?”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好像一縷誤入塵世的煙。

    宋沉倒沒想到陳既會問這麼一出,心下暗暗一驚,面上卻調笑着:“我名爲沉,怎麼就是沉了?”

    她避開了這個問題。陳既似乎只是隨口一言,也沒有追問。

    宋沉躺在靈鳥溫軟而舒適的脊背上,不一會兒便昏昏欲睡,輕巧地揮揮手,不再說話。

    靈鳥飛得不算太高,陳既小心翼翼地撫着暗紅的絨羽,從旁邊投下視線,勉強能透過幾絲雲霧的遮擋,窺見下方的大概顏色。

    山川縱橫,再令人膽顫的兇險,在這樣的高度下,居然也可稱之爲培嶁涓流。他曾從宛州到上京的一條漫漫長路,也不過指間之郤。

    原來他一直生活的土地,可以這麼渺小。

    看的時間長了,陡然收回神來,陳既渾身一涼,眩暈感逐漸攀上他的頭腦,他忙轉過身,低頭平復着心狀。

    他的呼吸一亂,宋沉就覺到動靜,當即從休憩狀態中脫出來,拍拍他的臂膊,引導着:“公輔,好些沒?”

    宋沉安撫的話裏,似乎還帶了一些魔力,陳既立刻就好了些許,擡頭一對上對方的視線,他感到臉頰上後知後覺地發紅發燙。

    靈鳥的飛行速度很快,第一次坐靈鳥的人一旦察覺到高度與速度的匹配,就容易不適應。宋沉就想跟他岔岔話,試探着問:“還暈不暈?”

    陳既舒了幾口氣,水盈盈的眸子有些不敢看她,答道:“不暈了——下官一時好奇,給尊者添麻煩了。”

    聽他這般疏離,宋沉有些無奈地輕扯他的衣袖,委屈道:“我們都算是隊友了,公輔喚我阿水,算是不公道嗎?”

    “實在抱歉,阿水,我還未習慣,方纔又惹了麻煩,就……”

    陳既連連道歉,表示自己只是一時着急,忘記了。

    宋沉很不贊同:“哎,公輔這是哪裏的話,我親自挑的隊友,怎麼會嫌麻煩!”

    看他神容憔悴,宋沉悶着氣,將一個清涼涼的小珠子塞到他手裏,又在他眼下各點一下,陳既頓覺耳清目明,神思淨爽。

    陳既驚奇地問:“這是何物?”

    宋沉想了想,回答:“提神醒腦的玩意兒,而且專治暈車——下來記得還我。”

    陳既仔仔細細地捧着,愣愣地應了聲。

    宋沉不再糾結這個,轉而問他:“其實我本來還想問,你們平日裏都忙些什麼?”

    是在問執翎官的職責範圍嗎?

    沒想到宋沉會對這個感興趣,陳既有些怔住,他仔細想了想,總結出來:“雖然世人多說執翎官是閒職,但其實事務繁瑣單一,行禮,唱禮之類,事無大小,事必躬親。”

    宋沉撐着腦袋,整個人幾乎都向他偏過去:“那我去禮部找你那天,你去做什麼啦?”

    見他沉吟一會,宋沉連忙擺手:“若是機要,就莫要說了。”

    一不小心陷入回憶的陳既解釋道:“只是取些東西,並非機要。”

    接着,他笑了起來:“現在想想,也真是奇事……阿水分明只見過我一面,竟然會相信我。”

    宋沉見了他的笑,彷彿被路過的冷風裹挾住了心,隨意地顛過來顛過去,不得平息,說不上是暈眩,還是一陣一陣戳她心底的顫抖。

    她緩緩回之一笑:“我看人很準的,我知道你很厲害……”

    也不知是不是雲霧遮擋,她也看不清楚,這一刻,在陳既眼裏閃過的黯然是真是幻。

    宋沉疑心自己說錯了話,試探道:“我昨日去找你,遇見了一位姓孫的執翎官,你覺得他如何啊?”

    雲去,暗也去。陳既垂下眼,遮住了明亮的眼睛,思索道:“您說的是孫追孫大人麼?……他很有能力。”

    坐等後續的宋沉,迎來了話音落後的一陣沉默,她頗感驚奇:“然後呢……就沒了?”

    陳既再想了想,確信地點點頭:“沒了——孫大人是個難以捉摸的人,我平日裏也不常與他交集。”

    見陳既回答配合,宋沉進而道:“啊,這樣……那執翎官的諸位同僚中,公輔最欽佩哪一位呢?”

    陳既微微嘆息,似是感嘆,似是可惜:“諸位皆有才氣,鄙常常自嘆弗如。”

    她敏銳捕捉到他話裏的意思,佯作不經意地問:“嗯……公輔是自願任執翎官的麼?”

    陳既猝然一驚,直直對上她的視線,半刻,偏過頭去,極輕地說了一句:“……算是吧。”

    記不清是哪任君王,喜愛美姿容,甚於滿朝文武朝臣,少有平寡粗陋之儀。

    後來一次大禮上,君王偶見一少年,於儀仗之中,執紅翎,着翟文,體修目妙,見之忘俗。茲禮特設執翎官一職,皆爲美少年,姿俱各異,每出行儀仗,前呼後擁,宛若仙人騎駕,一時盛景。

    後來的帝王不似此般誇張,不過人人都愛美確是真的,到如今,執翎官的設置一直保留下來,司職也有所變化。

    然而,因着種種誤會,執翎官通常被看作只供花賞的閒職,同時,也作爲一種低風險,體面的工作,在許多貴族年輕子弟之間大受歡迎。

    啊,有點像喫青春飯,靠臉加餐的工作啊。

    宋沉記下他的反應,心裏瞬間蹦出好幾十個蠢蠢欲動的猜想,卻又被自己一個一個地摁住了。

    還是不要這麼快就刨根問底吧,把人家拎到天上還想挖他的經歷真是渣滓一樣的行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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