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在空中,氣溫更低,但陳既絲毫未覺冷意,體內的暖意仍存。正如宋沉所言,靈鳥的羽毛觸感舒適又暖和,免不得讓人放下雜念。
宋沉十分自然地臥在他眼下,好奇地問:“公輔以前出過上京嗎?”
陳既眼中浮現的愜意淡了下來,沉默頷首。
宋沉敏銳地察覺到他情感的變化,面上仍笑着:“因爲差辦嗎?”
陳既快速地眨了眨眼:“不是差辦,我去探親。”
聽他這麼一說,宋沉就恍然大悟,她還納悶呢,原來陳既不是上京陳氏本家的人,難怪其脫出初見的那種清冷,半點不見暗欺之相。
她嘆道:“難怪啊,難怪我覺着公輔與上京的浮躁不同。”
陳既聽見她的評價,受寵若驚道:“尊者實在過譽,下官平庸……”
看在陳既是陳氏陳家人的份上,她隱晦地說了“上京”,沒直說“上京陳氏”。不過意思也差不多了,之前她和上京陳氏的人接觸過,一個個心浮氣躁,根基不穩,只有陳既教人看着舒心些,其他人完全入不了眼。
到什麼程度呢……大概就是南奉億都不樂意跟陳氏話癆的程度吧。
哦,雖然南副席根本沒見過陳氏的人啦,人家天天忙着切磋,哪有工夫與閒人糾纏。
可是,宋沉私心裏還是希望雙方能交涉一下,只要一想到陳氏那個討厭的族長被南奉億罵到渾身顫抖,甚至當場昏厥,當天就風光大葬,後事哭墓一條龍,她就渾身舒坦。
感到自己心思不正,飄得愈發離譜,宋沉強迫自己回神,對他道:“我看中的人哪裏有平庸之輩!你不是什麼下官,我也不是哪裏的尊者,這就是我看你的樣子。”
起先,宋沉還認真地看着他,卻被陳既的盈澈目光熱得轉過頭去,忍不住燥得臉紅。
陳既笑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伴着涼風席捲過來,掠過這一片暗紅的影子,變得宜人而舒適。
宋沉似乎想起什麼,問他:“對了,我倒好奇了,公輔究竟是哪裏人啊?”
陳既答:“生在宛州。”
宋沉回憶着,表情變得空茫:“啊,我記得之前去那裏殺過妖獸,可惜沒有多待幾天。”
陳既笑回:“若有機會,公輔可引尊者賞遊。”
“好啊,我期待着。”宋沉愣了一下,繼而言道,“公輔,又不在公家,你叫我阿水,叫我阿水就好。”
陳既訥訥回答:“……嗯,阿水,爲什麼,是叫阿水呢?”
宋沉放鬆着躺下來,感受着靈鳥的溫度,懶懶回答:“浮沉隱於水。所以是阿水,一浮一沉,都是福緣。”
陳既望着迷濛的前方,問:“……阿水既是‘沉’,那‘浮’在何處?”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好像一縷誤入塵世的煙。
宋沉倒沒想到陳既會問這麼一出,心下暗暗一驚,面上卻調笑着:“我名爲沉,怎麼就是沉了?”
她避開了這個問題。陳既似乎只是隨口一言,也沒有追問。
宋沉躺在靈鳥溫軟而舒適的脊背上,不一會兒便昏昏欲睡,輕巧地揮揮手,不再說話。
靈鳥飛得不算太高,陳既小心翼翼地撫着暗紅的絨羽,從旁邊投下視線,勉強能透過幾絲雲霧的遮擋,窺見下方的大概顏色。
山川縱橫,再令人膽顫的兇險,在這樣的高度下,居然也可稱之爲培嶁涓流。他曾從宛州到上京的一條漫漫長路,也不過指間之郤。
原來他一直生活的土地,可以這麼渺小。
看的時間長了,陡然收回神來,陳既渾身一涼,眩暈感逐漸攀上他的頭腦,他忙轉過身,低頭平復着心狀。
他的呼吸一亂,宋沉就覺到動靜,當即從休憩狀態中脫出來,拍拍他的臂膊,引導着:“公輔,好些沒?”
宋沉安撫的話裏,似乎還帶了一些魔力,陳既立刻就好了些許,擡頭一對上對方的視線,他感到臉頰上後知後覺地發紅發燙。
靈鳥的飛行速度很快,第一次坐靈鳥的人一旦察覺到高度與速度的匹配,就容易不適應。宋沉就想跟他岔岔話,試探着問:“還暈不暈?”
聽他這般疏離,宋沉有些無奈地輕扯他的衣袖,委屈道:“我們都算是隊友了,公輔喚我阿水,算是不公道嗎?”
“實在抱歉,阿水,我還未習慣,方纔又惹了麻煩,就……”
陳既連連道歉,表示自己只是一時着急,忘記了。
宋沉很不贊同:“哎,公輔這是哪裏的話,我親自挑的隊友,怎麼會嫌麻煩!”
看他神容憔悴,宋沉悶着氣,將一個清涼涼的小珠子塞到他手裏,又在他眼下各點一下,陳既頓覺耳清目明,神思淨爽。
陳既驚奇地問:“這是何物?”
宋沉想了想,回答:“提神醒腦的玩意兒,而且專治暈車——下來記得還我。”
陳既仔仔細細地捧着,愣愣地應了聲。
宋沉不再糾結這個,轉而問他:“其實我本來還想問,你們平日裏都忙些什麼?”
是在問執翎官的職責範圍嗎?
沒想到宋沉會對這個感興趣,陳既有些怔住,他仔細想了想,總結出來:“雖然世人多說執翎官是閒職,但其實事務繁瑣單一,行禮,唱禮之類,事無大小,事必躬親。”
宋沉撐着腦袋,整個人幾乎都向他偏過去:“那我去禮部找你那天,你去做什麼啦?”
見他沉吟一會,宋沉連忙擺手:“若是機要,就莫要說了。”
一不小心陷入回憶的陳既解釋道:“只是取些東西,並非機要。”
接着,他笑了起來:“現在想想,也真是奇事……阿水分明只見過我一面,竟然會相信我。”
宋沉見了他的笑,彷彿被路過的冷風裹挾住了心,隨意地顛過來顛過去,不得平息,說不上是暈眩,還是一陣一陣戳她心底的顫抖。
她緩緩回之一笑:“我看人很準的,我知道你很厲害……”
也不知是不是雲霧遮擋,她也看不清楚,這一刻,在陳既眼裏閃過的黯然是真是幻。
宋沉疑心自己說錯了話,試探道:“我昨日去找你,遇見了一位姓孫的執翎官,你覺得他如何啊?”
雲去,暗也去。陳既垂下眼,遮住了明亮的眼睛,思索道:“您說的是孫追孫大人麼?……他很有能力。”
坐等後續的宋沉,迎來了話音落後的一陣沉默,她頗感驚奇:“然後呢……就沒了?”
陳既再想了想,確信地點點頭:“沒了——孫大人是個難以捉摸的人,我平日裏也不常與他交集。”
見陳既回答配合,宋沉進而道:“啊,這樣……那執翎官的諸位同僚中,公輔最欽佩哪一位呢?”
陳既微微嘆息,似是感嘆,似是可惜:“諸位皆有才氣,鄙常常自嘆弗如。”
她敏銳捕捉到他話裏的意思,佯作不經意地問:“嗯……公輔是自願任執翎官的麼?”
陳既猝然一驚,直直對上她的視線,半刻,偏過頭去,極輕地說了一句:“……算是吧。”
記不清是哪任君王,喜愛美姿容,甚於滿朝文武朝臣,少有平寡粗陋之儀。
後來一次大禮上,君王偶見一少年,於儀仗之中,執紅翎,着翟文,體修目妙,見之忘俗。茲禮特設執翎官一職,皆爲美少年,姿俱各異,每出行儀仗,前呼後擁,宛若仙人騎駕,一時盛景。
後來的帝王不似此般誇張,不過人人都愛美確是真的,到如今,執翎官的設置一直保留下來,司職也有所變化。
然而,因着種種誤會,執翎官通常被看作只供花賞的閒職,同時,也作爲一種低風險,體面的工作,在許多貴族年輕子弟之間大受歡迎。
啊,有點像喫青春飯,靠臉加餐的工作啊。
宋沉記下他的反應,心裏瞬間蹦出好幾十個蠢蠢欲動的猜想,卻又被自己一個一個地摁住了。
還是不要這麼快就刨根問底吧,把人家拎到天上還想挖他的經歷真是渣滓一樣的行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