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郎跨了進來,步伐凌亂到被門檻絆了一下。
見其衣着素淨,體態勻稱,捂着肚子跌在椅上,拍出一個金錠子,將那懸鈴撥得當啷亂響。她伏在桌上,聲音忽虛忽實:“先上十份燒雞,喫完再說。”
哇哦,十份燒雞,整的,不會撐着嗎?
盛景樓不是誰都能進,也並非有錢就能進,若有此奇特之人,身份定然不一般。
再說,這女郎說話也沒藏着掖着,常人聽到這種話,也會疑惑的吧?
宋沉略觀他人反應,有視若無睹,有目之作嘻,卻沒有驚訝妄議。
她似乎很餓,將桌上免費提供的茶水喝了一杯接一杯,和着涎液落入腹中,呼吸都粗重了,目光略有些迷散。
宋沉不禁想着,大早上的,現做燒雞也不知要等多久,實在餓得狠了就墊些點心,不是更好?
她悠然地喫茶食糕,早已投入了注意。
若有異怪,當留心懷。
約莫一刻鐘,那女郎都餓得發暈了,迎接終於端了三份燒雞上來——這速度還挺快的了。於是,她立刻恢復了些些力氣,扯了就喫,一隻乾淨過後,還未有食進之感,便又接了第二隻……如此而來,待到十隻燒雞完結,她才舒慰些許,叫了茶水漱漱口,安心坐那兒休息了一會。
本以爲她豪氣揮霍一番就要走了,哪知回頭又是一陣搖鈴,叫了三份糯鴨,一派滿足地等待。
宋沉二人看了一會。
“是人,的確是人。”
“嗯,無怨氣,無病症。”
“……有點羨慕。”
有錢,又可以毫無顧忌地喫到飽,這不是福氣麼?
偶爾也可以羨慕一下。在飢餓時正好可以喫到好喫的東西,是一種多麼大的幸福啊……
見陳既又默默看她,宋沉下意識又解釋:“倒也不必如此誇張,餓的時候能喫飽就是福了。”
他故意維持的神色沒繃住,只覺宋尊者此般模樣更加親妍可愛。
好哇,居然笑話她。
宋沉無奈嘆息。
轉頭看去,發現有個年紀不大的少年郎進來了,徑直找向那女郎,說了些什麼。
那女郎喫得正酣,又心心念念着自己的糯鴨,面上不情不願的,但也不知對方又補充了什麼,終究還是慢慢吞吞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我去跟着。”
宋沉悄聲囑咐,果斷跟上。
“打包回去也不行?”那女郎還沒放棄,努力爭取着,“花了一個金錠子呢!起碼讓我喫回本吧!”
看起來年紀挺小的少年,身量堪堪到她肩頭,卻氣定神閒,好似完全沒聽見她說話。
救命啊,就這麼說幾句話走幾步路的工夫,她又餓了!
她抓狂道:“我要是餓死了該怎麼辦!你們這些……”
“金扼。”
少年冷冷看她,很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
他面容普通,聲音也粗啞低沉,那眉眼間難以勘清的不知名神態,滿是震懾意味。
順便偷聽的宋沉還奇怪呢,金扼是她的名字?這女郎哪裏禁得住餓,跟她名字真不太相符。
金扼好不容易激起的一點怨憤散了個乾淨,弱弱出聲:“總喫素的營養也不夠啊,我都瘦了許多了。”
“是誰勾你的。”少年不爲所動,毫不動搖的質問之語,把金扼嚇得冷汗都出來了。
她嚥了咽口水:“啊,我昨夜突然夢見早些年在營廣喫到的燒雞,熬了一晚上,實在禁不住,一大早就趕緊來解饞了。”
少年面上的寒意消散了些許,只是深鎖眉頭,辨不清其眼中神色。
這時,他停下腳步,似有所感地向後望去,卻只見到一片熙熙攘攘。
少年覷了眼睛,拋下一句“跟緊了”,就帶着旁邊人加快了腳步,左彎右繞。
這小孩還挺警惕。
悠悠然綴在後頭的宋沉稍微有些驚訝。
稍微,一丁點兒。
她用神識問:“公輔,營廣曾經發生過什麼大事嗎?”
對面安靜了好一會,陳既略微慌張的聲音才傳過來:“營廣和蒲城之間的芙蓉道,一年前被稱爲芙蓉血道,具體的,我倒是不太清楚。”
又是血,總是血次呼啦的,聽着讓人難受。
“行,我知道了。”
這種事情,官正會應該能查到記錄,宋沉又連上元庭初:“庭初,麻煩幫我查查芙蓉血道的記錄。”
對面打了個哈欠,顯然在休假之中,懶懶回答:“知道了,宋尊者。”
元庭初回拒:“不必了,分內之事。”
聽他語氣,定然是被打擾到休息了,心情不好罷。
宋沉趕忙說了幾句好話來補救。
此時,前不久才積累一些的滿足消弭殆盡,金扼忍耐着逐漸升起的飢餓感,渾渾噩噩地跟着回去。
“餓,我好餓。”
她一個沒注意又被門檻絆了一跤,狠狠摔在地上也不肯起來,就是捂着肚子說餓。
少年見她神智開始不太清楚,趕緊叫人拿來喫的。
一團綠乎乎的糊糊,看着就不大像是可食用的,就被人這麼生生灌下去了。
金扼因着飢餓猛地混了幾口,結果,還沒準備咽就忍不住開始作嘔。
隱在一旁的宋沉看了兩眼直閉,略微起了那麼點同情。
都嘗過盛景樓的燒雞了,誰還能忍受喫這麼個地苔一樣的東西。
金扼努力調動自己的理智,打消自己想要全部吐出去的願望,拼命忽略這可怕的味道和身體下意識的排斥。
好在,這玩意讓她平靜下來了。
“煙羅……”
手裏捧着盆裝綠糊糊的人小心翼翼地開口。
“你把她送回去吧。”
被稱爲煙羅的少年叫另一個負責壓制金扼的人把她送回去,轉而對拿盆者詢問:“怎麼回事,我讓你們不要涉及任何肉葷腥的食物,她怎麼會突然壓不住。”
那人躊躇糾結一會,才一臉苦色:“老跟着喫素哪受得了,昨晚上,我們關在房裏偷偷開個小竈而已嘛,怎麼就被她聞見了,這麼巧……”
少年全程面無表情,聽不出情緒地開口:“這可不巧,雖然恢復了一陣子,她對這些東西的敏感度依然很高——那種事情,不能發生第二次。”
提到“那件事情”,那人不安地垂首,連連應是。
宋沉移了移視線,跟着少年去了金扼處,她昏睡了過去,看起來沒再受什麼飢餓之苦。
少年看她沒出什麼異常,才囑咐道:“幸虧發現了,還只是這個程度,你們都警醒着,不能做到就走吧。”
“對不起,煙羅,我真沒想到,我們絕不再犯。”
“是,是啊,絕不再犯。”
這兩個人誠惶誠恐,好像下一秒就要撐不住跪下了。
少年淡淡掠他們一眼,便走了。
待到房內無人,宋沉才湊上去仔仔細細地查看。
這名爲金扼的女郎,確是人類,可聽他們所言,果然非一般人。
難道她,擁有神異?
宋沉越想越有可能,不過,神異這種東西不好看出來,她也沒有可以應對這種情況的特殊能力。
她默嘆一口氣,正要離開,就聽見一陣動靜。
宋沉一陣悚然,回頭望去。
金扼半睜着眼,嘴裏喃喃:“阿媽……想你,我不喫綠菜……糯鴨鴨……”
說完,又張張嘴,咂巴咂巴睡過去了。
空氣又安靜下來。
宋沉不知該作出什麼評價,就……挺可憐的吧。
她閉眼凝氣,剛剛穿門而出,就見那個叫煙羅的還在外面等着,冷着一張臉,看着還挺能唬人。
敢情沒走啊。
乍一對上這孩子的眼睛,那樣一雙黑深的瞳孔,她還以爲自己被發現了呢。
宋沉覺得挺刺激,走近了左看右看,見他沒有神色波動,才確定人家真看不見自己。
不過,居然曉得等在這裏的話,是察覺有人跟着了?
後生可畏啊。
“現在的小孩都沒有快樂童年的麼,年紀這麼大點就要出來忙這忙那,太危險了。”
官正會再缺人也沒壓榨這麼小的小孩兒啊,她盯着對方瘦小的身形和古井無波的一張臉,有些難品的心酸。
“笑笑嘛,笑笑。”
宋沉誇張地嘆息着,故意在他眼前招幾下,眨眨眼睛,又湊近了抿脣而笑。
見他沒反應,她忍不住笑得前俯後仰,直到笑累了,才撣撣衣服不緊不慢地踱步離開。
風漸冷。
李衷闔停下逡巡的目光,動了動僵硬的身子,緩緩鬆開手指,藏於袖中的手,掌心裏已經留了血痕。
他重新握拳放至脣邊,沒有看向宋沉離開的方向,輕輕舔了舔發乾的嘴脣。
阿水啊,我還不夠了解你嗎……
你的神異,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