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芷芸那了無意趣的人生,突然找見了方向。
她也想活得那般肆意,傲然,目空一切。
就像宋沉那樣。年紀輕輕就憑實力處於高位。
雖然這位置危險重重,羣狼環伺,但只要爲了光,誰不可以拼命燃燒呢?
她笑得羞赧而內斂,彷彿受不住宋沉直白的探究目光,微微斂下眼去。身上的粗布短衫,也被她染上碧玉般的美好靚麗。
宋沉確定她是個普通人,眸光一閃:“只有你一個?謝家集體出遊了不成?”
估計,就算是宋沉也想不到,怎麼會有人剛告完狀就慫到躲起來的?
謝芷芸眸色流轉:“也不是。奴婢是二姑娘身邊的,一直盼着您來呢。”
她心中已經做好準備,對方可能會刨根問底,會懷疑,或者故意爲難……反正無論如何,都有一套說辭等着。
哪曉得宋沉根本不在意這些,直接話了句:“行,麻煩你帶我去看看。”
“我記得,你們說謝二姑娘是半個多月前開始有異的。可曾找其他人看過,有沒有留下什麼話來。”
“是這樣。不過,二姑娘沒找別人,徑直找了您來。”謝芷芸低眉順目,對僕從之事好似極爲得心應手。
至少宋沉沒有看出來不對,她緩氣一舒,心中複雜。
她真的不是萬能的……
且不論謝二姑娘有可能只是單純的食慾好了點,就算真是病,也不該直接找她來。
穿過一條細長小道,路過數重白壁烏欄,二人轉至一小院,還未進內,就有無數熱浪前仆後繼地圍散於周身。
這奇異的景象引起了她的注意。宋沉一入室內,就如同瞬間進了三伏天,滾高的熱度快要把她烤散了。
在這並不算寬敞的房間裏,眼見處起碼擺了三個熱火方爐。
還沒近深冬嚴寒,就算經不住冷,如此這般,是不是也太過了些?
她扯了疑問不表,只嘆這謝二姑娘也真是奢侈。虛虛掠過一眼,就能發現那些爐子裏擺放的並非尋常炭火,而是一種更爲稀有、安全的取暖石。
具體品種她看不出來,宋沉也無意計較這些。確認過基本情況,她就撩開簾子,被塌上人的模樣略微驚住。
身材可稱爲臃腫的女子被層層疊疊的棉被遮蓋住,從她略微變形的五官裏,還依稀能辨出原貌之清麗。此時,她眼睛虛虛眯着,不知是醒是睡。
宋沉問:“你家二姑娘醒着麼?”
謝芷芸剛纔偷瞄了一眼就未敢再動,回:“可能是睡了——不過也無事,睡着了也好,省得又痛苦……”
聯合她的話與眼前景象,宋沉起了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她以指按住其頸側,在一堆軟肉裏勉強感知到她的體徵,問:“作甚搞這麼熱,她很怕冷嗎?”
“二姑娘天生體寒,怕極了冷,也一直不怎麼喫得下。可不知道爲何,半個多月前突然就特別容易餓,特別愛喫,尤其是熟肉,尋常果蔬都不喜愛。”說着,謝芷芸紅了眼眶,似是心疼極了,“奴婢着急,可也不知道怎麼辦,怕餓了姑娘,又怕冷了姑娘……”
宋沉表情淡淡地點頭,瞥見案頭放着一個空碗,碗底沉了薄薄的一層藥汁。
“你給她喫的什麼?”
謝芷芸正到訴說動情處,滿上心頭的感動被這句冷冰冰的問話打斷了。她氣息亂了一瞬,支吾道:“是,助眠安神的藥物。”
“喫這個做什麼?”
宋沉眉間微蹙,目光悠遠悵然。即便是這麼問了,也似乎意不在此。
“姑娘說,睡着了,就能少些飢餓感。”謝芷芸扮着忠心婢子的角色,語氣又略微顫動起來,“我可憐的二姑娘啊……”
就在她泣嘆間,塌上睡着的女子脣邊慢慢滑下一道清晰可見的涎水。謝芷芸低呼一聲,趕忙上前用手帕給她擦淨了。
宋沉大略掃了一眼,道:“行,我看過了,就先走了。”
說完,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邁出門去,遠離這個熱得令人發慌的可怕蒸籠。
“等一下!”
出乎意料的舉動瞬間驚動了謝芷芸精心扮演的心情,以至她不顧身份地呼喊,生怕下一秒就找不見宋沉的人影了。
“還有事麼?”
宋沉終於逃離了火熱的制裁,已經站在門外享受冷風的撫慰了。
宋沉一眼就能看破她強硬之下的底氣不足。
得虧她脾氣好,不容易生氣,還不知源於什麼心情地嗤笑出聲:“我可不敢妄自託大。你且住,我會轉告佐鳳尊者的。”
她一挑細長的眉毛,轉身欲走,又被那個快速奔來的婢子緊緊扯住。
“可是大家都知道,佐鳳尊者很久不接委託了,她不會來的……”
與這充滿勇氣的動作相反的,是她些微抖索的語氣。
是嗎?宋沉被這話引起了回思。
她好像確實沒見過佐鳳接什麼委託。最常見的,就是那人坐在總部,滿嘴抱怨地整理報告。
……不過這很久,是多久呢。
宋沉回過神,對上謝芷芸滿含希冀的雙眼,道:“我知道了。”
她使了勁兒,將那雙絆住她的手剝了下來,力度之大,連謝芷芸都覺得有些痛。
要是再攔着,宋尊者就真要生氣了吧……
對上她看不出情緒的眼,謝芷芸悻悻收了手,忍耐着不去揉捏自己火辣辣的手腕。
直到確認她走了,謝芷芸才半是憤恨地揉搓着自己的手,緊緊咬着牙齒,苦憂參半。
她回過頭衝進房間,就想把委屈勁兒發泄個乾淨,忍了又忍,還是按照之前說好的叫醒了塌上人。
“阿姐阿姐,你快醒醒!”
那女郎呼嚕着迷糊,動都難動,艱難出聲:“芷芸,你如何了?”
聽見謝芷莘虛弱浮浮的音兒,她的眼裏恨火高昂,話音剋制低沉,悲怒難辨:“如何?她身居高位,憑什麼就能被我們牽住了呢?陳氏都奈何不了她,今上也對她好顏色……阿姐,如果我也能進官正會……”
“不行,我不許你去!”
因着激動,謝芷莘的嗓子裏發出“嗬嗬”的氣音:“那種地方,喫人不吐骨頭……你知道因它而死的有多少人?”
謝芷芸通紅的眼中,拼命壓抑了許多不甘:“我們在謝家,不能只有那樣的命運——阿姐你,更不該因此犧牲到這個地步!”
塌上之人費力地喘息着,細縫一樣的眼裏,是淹沒般的茫然:“這不是犧牲……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昔爲纖柳美人,如今苦於痾。
“可,這世上還有誰有辦法……”謝芷芸泄了力氣,好似隨意丟在泥裏的敗草一般枯斷難起。
謝芷莘勉力笑了笑,也再難忍住腹中火燒一般的絞痛,輕聲道:“芷芸,我,餓了。”
日漸沉重的身體,異於常人的飲食,將謝芷莘扯進異族的無盡深淵。她再看不見幽篁餘處的亮光,只能守着不知何時就會斷掉的生機,苟延殘喘。
“好,我這就去準備。”
謝芷芸咬牙忍了心中撕扯的痛,暗語幽咽。
——
另一邊,宋沉如她所言,又趕着去找了佐鳳。
佐鳳尊者一反常態地坐在私閣中,烏髮披散,面附寒霜,顯然心情不好。
她對面坐着一個青年,歪着脖子,神情糾結痛苦,眉眼都皺成了一團。
“佐鳳,鳳鳳,求你了,我都快疼死了!”
“那就疼死吧!叫得噁心死了!”她嘴上罵着,行進間卻被對方阻截,難以脫身。
佐鳳居然嗆聲嗆得這麼狠,這男的哪裏惹了她不成?
宋沉定睛一看,才發現,這原來又是一個熟人。
“太叔寇,你煩着咱鳳鳳了。”
她半是調笑,一來就切了兩人之間的空當,佐鳳藉機移了遠遠的,正眼都不想看他,卻沒反駁宋沉口中的“噁心”叫法。
太叔寇,可謂官正會一流不着調成員。此人最愛小題大做,煩人程度堪當南奉億第二,過往的歲月中差點把佐鳳的禁忌點全踩了個遍。
當然,也是佐鳳罵過第二多的人
——第一是南奉億。
太叔寇見宋沉來了,立馬大呼:“小騙子!你還來,就寵你了是不是!”
聞聽此言,宋沉下意識渾身一冷顫。
真想罵句髒!她什麼時候騙過他了?
往記憶裏翻個百八十遍也沒翻出來原因,宋尊者客氣地拒絕對他青眼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