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戚家灣回來後,樊快雪在陵園買了塊墓地,戚白骨灰安葬那天,他找來了陸平,兩人在墓前聊了很久。

    “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最初他寫器官捐贈意向書的時候我還有點奇怪,問他,他說在新聞上看過你鬥歹徒受傷的事蹟,知道你左眼受傷,需要角膜。我沒想過還有這個隱情。”陸平沉默地說,指的是戚白和樊快雪抱錯這件事。

    那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樊快雪無法想象戚白在暗中關注了他多久,他深深吸了口煙,看着陸平問:“能跟我說說他的事情嗎?”

    陸平看着他:“你想知道什麼?”

    樊快雪彈了下菸灰:“我去他長大的地方看過了,他們起了新房子,原來的都拆了,新房子裏沒給戚白留房間,沒有他一點痕跡,我問了村上幾個老人,他們說戚白是戚青松跟陪酒女鬼混,生完抱回來的,開始他奶奶養着,五六歲的時候,他奶奶去世了,纔跟着戚青松兩口子,苦日子也就徹底開始了,打罵,捱餓,後來稍微大一點,他就撿廢品換錢,再大一點,賣過冰棍,在小飯館刷過盤子,反正……”

    樊快雪說不下去了,一想到那本來是他的人生,他胸口就憋悶得喘不上來氣,他無法想象戚白是怎麼熬過來的,喫過多少苦,更無法想象戚白知道真相後是什麼心情,得知自己患病後又是以怎樣的心情決定把器官留給他的……

    陸平瞥他一眼,也磕出了一支菸:“以前的事情他沒怎麼跟我說過,我只知道他是家裏的老大,下面還有弟弟妹妹,他爸好賭,退伍的時候他沒要工作,拿了錢,全部給他爸還賭債了。”

    這次去,樊快雪也見到了戚青松,躺在牀上,聽說是出去幹小工的時候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摔斷了腿,當時吳芳在旁邊陰陽怪氣指着他對戚青松說這纔是你當年下的種,戚青松還從枕頭上翹起頭,看着他,臉上擠出討好的笑。

    那個笑,至今想起來都讓樊快雪覺得噁心,不光畏縮,還猥瑣。他下意識又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裏。

    陸平頓了頓,又接着說:“他的遺物我整理了一下,在車上,本來按照習俗,衣服要在墓前燒掉的,這裏可能不會讓燒。”

    樊快雪打斷他說:“除了衣服,還有其他東西嗎?”

    陸平想了想:“還有幾本書,一個本子,我大致翻了下,好像是賬本。”

    樊快雪沉鬱的眼神亮了一分:“帶我去看看。”

    “哎,好。”陸平答。

    ·

    陸平走後,樊快雪坐在車上一頁頁仔細翻看戚白的筆記本,確實如陸平所說,大部分頁面都記的是賬目,主要是高中時期的。

    翻到後面,樊快雪終於在某一頁看戚白寫下這樣一句話,今天見到李豔了,日期是差不多兩年前,又隔了一個月,另外一篇日記,戚白在紙業的下方,寫了‘快雪時晴’四個字。

    可能別人看不懂,但樊快雪一下子就懂了,老樊倆兒子,他叫樊快雪,他弟弟叫樊時晴。

    戚白沒明寫,但樊快雪猜測,戚白應該是在那天見到了他們。

    所以,戚白應該是在退伍後才知道他們被抱錯的,那李豔呢?現在應該還在世,她在哪裏呢?

    樊快雪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在胸腔中‘砰砰’撞動,久久無法平靜,他摸出煙,坐在昏暗的車子裏面,一口接一口地吸。

    ·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透了,下山的時候天上開始飄起小雨,春天的第一場雨,漸漸的,雨下大了起來,等到樊快雪把車子開上通往城區主幹道的時候,雨已經大到了雨刮器都來不及刷的程度。

    暴雨如注,澆灌而下,沖刷着公路和曠野,在嘩嘩雨聲中,樊快雪的大腦宕機了似的一直停駐在他和戚白唯一的交集——他把戚白從冰湖中抱出來那一個畫面上,白色的水和冰棱碴子嘩啦一聲滾落,一張蒼白的臉被託拖出水面……

    心臟像是浸在冰冷的水裏,痠痛又沉悶,剎車油門轉向打燈換擋這些動作幾乎是出於本能反應做出來的,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刺耳的喇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樊快雪驀然回神,他努力閉了下眼又睜開,把注意力拉回到現實裏。

    時間還早,要不去看看老樊吧,最近工廠裏好像出了點事兒,聽他媽說,老樊有兩個晚上都沒回去了。

    他在催促的鳴笛聲中打燈轉向,衝過路口,開上通往工業區的那條岔路。馬路兩邊皆是漆黑的農田,路燈在雨中昏沉黯淡,嘩嘩雨聲更是將外界的一切隔絕在外,駕駛室變成了一個絕密的空間。

    他扶着方向盤,不多久後又開始走神,等再回神的時候,赫然發現前面有一輛大貨車,那一瞬間,他渾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憑藉着本能反應,他踩下剎車,車胎在水泥路面上發出尖銳的摩擦聲,然而太近了,根本剎不住,緊接着一聲巨響,車子撞上大貨車的尾巴,在路面上翻轉了幾下,車玻璃反射出路燈的光亮,劃過一道拋物線,落入公路一側的湖水中。

    車子像是一個箱子,在湖水中翻轉下沉,天旋地轉中,白色的水和着冰凌碴子砰然四濺,一張蒼白秀氣的臉被托出水面,了無生氣……

    ·

    城鄉大巴在站臺旁邊猛地剎停,司機大聲吆喝道:“戚家灣村口到了,下車的趕緊了!”

    原本靠在車窗上打盹的樊快雪一下子磕在了前排的座椅靠背上,睏意頓時沒了影兒,他揉了揉被撞疼的腦門,抓着包跳下車,朝通往戚家灣的小路上走去。

    重生回到十七歲的暑假,樊快雪在家裏牀上躺着思考了兩個晚上,決定先去找戚白,把他從水深火熱中搭救出來。

    至於抱錯的事情,他打算高考之後再跟戚白和老樊他們攤牌。

    因爲這個時候的戚白還不知道他們被抱錯,那就先別影響他,讓他順利把高中讀完。

    戚白成績那麼好,不管怎麼樣,都該把書念下去,而且等他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再回去認親,老樊他們心理上應該也更好接受一點。

    重生之前那次過來,樊快雪是開車來的,村莊到大馬路之間也是水泥路,現在水泥路還沒修,昨天剛下過雨,是泥水路,他好不容易走進村子,按記憶找到老戚家的房子,這個時候房子也還沒修,一個大院子圍着幾間平房。

    大門沒鎖,樊快雪剛探頭進去,就有一團物什迎面飛出來,他閃身躲開,見滾在地上的是一個蔽舊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

    緊接着一個女人尖銳的大嗓門咆哮起來:“你個喪門星,誰讓你回來的,趕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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