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侯府到城門距離頗遠,元昭直到外邊人聲漸稀,方撩起簾子往外瞅瞅。

    “回到正陽巷了,可有印象?”三哥見她一臉好奇,笑得有些牽強,“在這一片,數咱們侯府最氣派……”

    本想多解釋一下的,轉念一想,最終把話嚥了回去。

    在北蒼時,除了王宮,便數正陽巷尊貴氣派。因爲這裏住着北帝最引以爲傲的皇孫,安平王。能與之爲鄰的皆是高官賢臣,由帝王親賜的宅邸。

    取名巷,含謙遜之意,實爲京師最寬敞的街道。

    然而,改朝換代後,朝臣們本以爲今上會讓定遠侯搬離那處宅居。尤其是宗親們,一個個巴望着自家能夠霸佔那棟極其尊貴雄闊的宅子。

    不成想,老武帝經太子一勸說,不僅沒殺定遠侯,反而恩准他們一家繼續住在那裏。

    把王府這塊牌匾換掉即可,不用搬。

    此舉爲他們父子博得一片好名聲,遠在各國與近在咫尺的士子們對鳳氏的寬仁大度讚不絕口,一些忠堅的賢老之臣莫不感激涕零,誓死效忠新朝的明君。

    宗親們惱極,集體搬離正陽巷以示抗議。並且,另闢一條更加寬敞的街道建宅子。

    那些年,國庫之所以空虛,與此事脫不開干係。

    後來,當年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豐元帝出了一個主意,把正陽巷的宅院高價賣給商賈之家,各府便有銀子建府,不用掏空國庫了。

    新朝初立,宗親們也不敢鬧得太過分,生怕重蹈舊朝暴君之覆轍。

    經過十年的搗騰,正陽巷早已不是京師最寬敞的街道,更非權貴雲集之地。以前,達官貴人以入住正陽巷爲榮,如今淪爲商賈附庸風雅、肆意炫耀的資本。

    不僅如此,個別背靠皇室宗親的商賈甚至打好主意,等定遠侯全家哪天觸怒聖顏,全族伏誅時,務必第一個出手搶佔此莊嚴豪闊的宅子送給背後的靠山。

    正可謂,江山風雨驟,榮辱一夕間。

    以前少年,不知憂愁。隨着兄弟們逐漸年長,許多不祥的念頭盤旋在腦海裏。作爲侯府的三公子,北月禮表面開朗,實則內心沉重如山,卻又無計可施。

    若嫡兄還活着,該多好!

    高頭大馬上,北月禮凝視天邊的晚霞,滿臉惆悵。他今年20了,一直隨父親在外征戰,無暇顧及親事。

    回府之後,阿孃說已經和嫡母看好一戶人家,婚期定在來年開春。

    說實話,他不想娶親。

    自己一家已命如危卵,有今日無明日的,何苦害了人家姑娘?然而,百善孝爲先,況且親孃已經將這樁婚事告知陛下,陛下樂見其成。

    一切已成定局,由不得他不娶。

    可是……唉。

    “三哥,”元昭見他一臉深沉,忍不住問,“天可是塌了?”

    唔?北月禮愣了下,下意識地望望天,“呃,沒有……”頓住,突然明白嫡妹的意思,不禁開懷暢笑。

    天塌不可怕,可怕的是將塌未塌的不安心情。

    當然,嫡妹尚且年幼,不必操這份心。

    “三哥,我快有三嫂了吧?”離家越近,三哥越發悶悶不樂,元昭故意挑起話題讓他分心,“趁現下人少,你悄悄告訴我可有外室?我保證不告訴三嫂。”

    “我哪有心思做那種事?”北月禮並不覺得嫡妹此言有些過分,只是疑惑擰眉,“奇怪,季叔好像也問過我。”

    啊,哈哈,元昭訕然一笑:

    “是嗎?我正是無意間聽季叔提過,說要做記錄什麼的,可能等回府要寫入族譜吧?”

    不好意思啦!季叔,這鍋暫時由你揹着。

    “荒唐!外室子不入族譜,此乃祖訓。季叔處理內務幾十年,怎會不知?”北月禮斜她一眼,“莫不是你又想到什麼鬼主意,怕父親知道責罵才嫁禍季叔?”

    嘻嘻,元昭頑皮一笑,直言道:

    “事關哥哥們的終身幸福,做妹妹的難免要關心一下。就問問,不干涉,說嘛說嘛……”

    “你小小年紀,從哪兒知道的這些事?”有個多事的妹子,三哥很頭疼。

    又是嫡妹,不能打不能罵。且腦子轉得比他快,忽悠不了,憋屈。

    “我不止定過親,還退過親。是過來人,有什麼不可說的?三哥如此表情,該不會只知帶兵打仗,風花雪月一竅不通吧?你如此單純,袍澤不取笑你嗎?”

    “……”

    爹啊娘啊,你們在哪兒?這妹子他應付不了啦……

    在城門口認出小郡主後,早有家僕騎馬飛奔回府,告知主母和長公主等人。主子們紛紛遣近身婢女到門口張望,管事也命家僕奴婢們在府門前等候多時。

    門可羅雀的侯府突然熱鬧起來,引起鄰居們的注意,卻無人敢上門一探究竟。

    定遠侯奉旨回京,臣民們早有所聞。

    買得起正陽巷宅居的商人們自非尋常,除了財富,更有非凡的膽魄。面向侯府的住戶派出家僕日夜留意,一有動靜立刻彙報。

    這不,得知小郡主先行回到,趕緊關門閉戶,堅守不出。

    人家是侯爺、郡主,無意經過的平民們皆要下跪叩頭的,未經允許不能起來。衆所周知,侯府滿門不受皇室與朝臣待見,卻也絕非他們平民所能無視的。

    到時候,他們是跪,還是不跪?

    跪吧,得罪皇室;不跪吧,得罪侯府,一聲令下就能要了自己的小命。都惹不起,只好躲回家中佯裝一無所知。

    雖然不能出門,但趴着門縫亦可偷看幾眼的。

    瞧瞧,不消片刻工夫,侯府三公子騎着馬,護送一輛馬車回到正門前停下時,排列整齊的家僕奴婢和侍衛們齊唰唰地跪下一片,態度恭敬有加,齊聲道:

    “奴婢們(屬下們)恭迎郡主回府——”

    北月禮下了馬,親自到撩起馬車的簾子。

    元昭聽着外邊傳來久違的動靜,心情微漾;等彎身出來,一擡頭,看見闊大的門楣,高掛的侯府牌匾和黑漆椽柱,瞬間心潮澎湃,難以平復地咳了幾聲。

    她的傷已經好了七八成,激動的情緒牽動內傷,引起咳嗽。

    馮長史在後邊見了,本想上前安撫幾句勸她冷靜,可她還是個孩子,離家多年,即將要見到母親了,又怎能控制得住情緒?

    只好悄聲告知季五,讓他待會兒記得提醒主母。

    而元昭自知身上有傷,不宜激動。努力壓下翻涌的情緒,紅着眼眶直視敞開的府門,竭力穩住語氣道:

    “起來吧。”

    接着大步跑上臺階,跨進府門,直奔主屋的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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