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有則嘉勉 >第 13 章 2.3
    昨晚一夜未眠,白天又持續的疲勞輸出。

    下午三點多,周軫乾脆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着了。棲息下來的精神,像生了鏽的錨,拋進湖底,沉沉墜去,碧綠的湖水裏翻滾着剝離開來的紅鏽,於碌碌的嘶鳴聲裏,去到最深處……

    周軫十八歲的成人儀式禮是輛跑車,牌子到型號都是他自己挑的,周叔元難得的痛快。饒是老頭不喜歡這類花裏胡哨的東西,也少有的縱容,理由就是老二長大了。男人總要有點血性及任性纔像話。

    那輛野馬周軫攏共沒摸上一個月,他就出國了。

    出國前一週,他記得是四月裏,桐城那年跟捅破了天窟窿般地下雨,泡得整個縣城根基飄搖般地灰暗、漫長。

    周家在鄉下辦了家族會。這樣的祭祖年年都有,今年輪到周叔元這個房頭,他們這一房連續三代獨傳了,到了周軻周軫這裏算是有了指望,好歹各表一枝。

    老大沒來,老鋪那裏忙着談江北分鋪的事。周叔元捉了老二隨行,勒令他,你今天哪裏都不準去,再散性子的跑,我打斷你的腿。

    馮德音來前就叮囑過兒子,你爸向來信奉這些,風水、氣運,你到那給我把嘴巴閉死。

    閉不死,閉死我就也弄個牌位躺上去了,周軫腹誹。庭院裏積了不少昨夜的雨,父子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裏,周軫已經比老頭高了,擱外人眼裏,他給父親撐傘呢,一轉眼,傘全蓋在自己頭上,周叔元潮了半邊肩。

    周軫反應過來,賤兮兮道,“啊,大意了。”

    忤逆子。

    忤逆子即刻顯形,他問老頭,“你當真信這世上有菩薩?”

    不遠處的明堂條几前,供奉着觀音,香火不息。溼漉的天氣與釋放的檀香很相宜,周叔元站在廊檐下撣身上的雨水,周軫略微歉仄,伸手替父親揩。

    “怎麼不信,這世上多的是鬼,有鬼怎麼不能有菩薩。”

    這話旁人說,周軫多少有點不受教的,但老頭說,他信。信老頭這些年過來,定是見識過不少鬼。

    *

    家族會的各項開銷全是同宗譜的本家各戶平攤,各房按子孫人頭算,凡滿十八歲的男子皆要參與這項支出。

    周軫好奇,那麼這家生的女兒呢?

    不參與。女子不算在家族會里來。錄賬的一個同宗爺爺如是道。

    周軫嗤之以鼻,誰稀罕參與。弄個本家聚會還搞起重男輕女這套了,真是封建餘孽,又臭又長。

    家族裏的那些長輩、平輩陸續過來與周叔元打招呼,老週一一要小周見禮,畢竟從前來當他是個孩子,這一次不一樣了,成人了,本家叔伯兄弟們都讚許周軫,長大了,能替你父親分擔子了。

    周叔元從來吝嗇對兒女讚美。呵,還分擔,他不給我惹禍,我就阿彌陀佛了。

    各房祭祖的元寶斗香都是獨立準備的。馮德音曉得老周看中這些,所以所有的元寶都是她親自疊的。周叔元燒過頭一道黃元紙就把火機遞給了周軫,示意他,出國前好好給祖宗燒回紙,下次回來不定什麼時候。

    你媽一個個疊出來的,看在這份誠心上,你也得認真把這孝給我盡全。

    周叔元信佛,他初一十五都焚香喫素的。有一串上好的小葉紫檀念珠,108顆,老頭說他今天腿腳不好,老二你當真不忤逆,就替我一回吧。

    他每回來鄉下祭祖,都得在菩薩、祖宗跟前認真祝禱一個小時的。

    一個小時?周軫跳腳,你成心的吧!你明知道我不信這些,你信你倒是自己虔誠點啊。

    爺倆在菩薩面跟前吵架。

    牛不喝水強按頭。周叔元說,我順着你的心意送你出去讀書,這一去起碼六七年摸不到你,我養了十八年的小夥啊。你再崇洋媚外點,給我留在外頭了,我豈不是白養你了。

    我養了你這麼多年,不值當你還報我一回?

    周叔元偏要老二跪,也要他念完這108顆珠,阿彌陀佛,萬事順遂。

    很多年後,周軫依舊聞不得檀香,他說一聞到這香,就想起桐城那一城的水汽,也想起他在鄉下祠堂裏跪在那髒兮兮的蒲團上,替老頭念那見鬼的阿彌陀佛。

    庭院裏春雨中的芭蕉漸漸苒苒,前面廳裏在熱鬧地喫着中午飯,周軫反正不想喫,他跪在那裏,只等一個小時快些到。

    他手裏的珠子也不知道撥到第66顆還是第67顆,有人打斷了他。

    林平越給周軫打電話,後者一臉不耐煩,說別煩我,我在念經呢。

    那頭根本沒聽他牢騷什麼,只喊,二子,出事了!

    周軫:什麼事?

    ……

    *

    周軫出來尋父親的時候,後者正在席上應對呢。他把念珠還給老頭,說他得走了。

    周叔元臉色很不好,“來前我說什麼的?”

    “跑就打斷我的腿。”

    “那你……”

    “嘉勭伯伯出事了。”周軫來不及和父親細說,拔腿就往外跑。

    周叔元一把扽住他,人前不好教子,只淡淡地詢老二,“出什麼事了?”

    傷醫。社會新聞上,年年都有相關的報道。不成想,有一日禍及了身邊人。倪醫生被患者家屬惡劣報復,身中數刀……

    周叔元不明白老二口裏的醫生是誰。

    “嘉勭的大伯。”

    礙着老大的緣故,周叔元有些草木皆兵了。他送老二到大門口,雨幕階前,等司機的車子過來,周叔元試探地問,“你和倪少陵家那小子感情很好?”

    品,老頭說話向來十足的話術。周軫早就習慣和他拐彎抹角了,“你在怕什麼?”

    “他大伯出事,用得着你這麼上心?”

    周軫橫一眼父親,“你不會懂,你不會懂人家兄弟間的情誼。你也不會懂我有個親哥哥倒不如外兄弟。”

    周軫坦坦蕩蕩,不要說他和嘉勭沒他們想得那些,就是有,你又能奈我何!

    他見過倪醫生,那樣一個一絲不苟、認真搞學術的人。嘉勉還那麼小,父女感情那麼平等友好。

    林平越電話裏說,嘉勭咬着牙忍着淚,已然知道,

    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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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料店裏,

    倪嘉勭姍姍來遲。

    距離店裏打烊還有一個小時,周軫說,“如今見你一面,太難了。知道的是你在醫院值班,不知道的以爲你他媽在幹特務呢。”

    嘉勭現在住在桐城,他在九院上班,是名老總,總住在醫院的人。他自己說的,解釋他爲期一年的住院總醫師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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