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裏三人聽到動靜,齊刷刷地看過來。
“怎麼樣了?”
“睡了。”
“精神狀態呢?”
“不哭不鬧。”何復言如實說,“一直在我懷裏躺着,哄了一會兒,就睡着了。”
客廳出現短暫的靜默。
“我可以跟醫生單獨聊聊麼?”何復言道。
心理醫生做不了主,用眼神詢問黎雅。
“朱醫生,來一下。”
黎雅把醫生叫去了陽臺,談了大概一刻鐘。
然後,她拎上包,帶着小曹離開了公寓。
“何先生,坐下聊吧。”待黎雅離開,醫生招呼道。
不知道黎雅和醫生談了些什麼,何復言不去多想,直入主題:“醫生,華辛的病因是什麼?”
“很複雜。失憶、自閉、PTSD。主因還是童年的心理創傷。”
何復言一怔,問道:“什麼創傷?是母親的自殺?”
聞言,醫生微微一驚,大抵是沒想到何復言猜得這麼準。
“可以這麼說。但只是表層原因,導火線。”醫生答道,“他所受創傷的深層起源,或許是兒時的精神虐待。”
精神虐待。
何復言如被雷霆擊中。
“具體是……什麼樣的精神虐待?”
“根據派出所提供的信息,以及對患者的催眠治療,我們描繪出了他的原生家庭環境。華先生從小生活在南越省善安市竹涼鎮。該鎮遠離縣城,重男輕女,他的母親迫切想逃離這樣的環境,在縣城與父親結識,懷下孩子。但其父因某些原因,拋妻棄子,母親生下孩子,回到漁村獨自撫養。”
“因此,母親把悲慘命運的源頭歸結到孩子的身上,認爲男人的離去、自身的衰老、孤獨的境地都是因孩子所累。孩子自小被她施以肢體及言語的暴力、否認、責怪,在外不允許孩子叫自己‘媽媽’。漸漸地,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一個認知:自己不應該存在。”
何復言揪心地聽着,忽然想起一些細節:“可他從沒提過小時候的事,他好像都忘了。”
“是的,這是潛意識的自我保護機制。”醫生道,“在母親自殺之後,華先生被送到福利院,遇到某位讓他產生依賴關係的人,於是選擇性地捨棄童年過去,重構記憶與情感。福利院的經歷,成爲了他今後融入正常生活的基礎。”
“是阿婆。”何復言在心裏默默地道了一聲謝,又說,“我遇見他的時候,他的阿婆剛去世半年。那之後他頻繁出現異常,難道跟這個有關?”
“有一定關係,但不是主要原因。”醫生解釋道,“因爲他還有第二道自我保護機制。”
何復言不解前後關聯:“什麼意思?”
“你知道他小時候溺水的事嗎?”
“知道。所以他怕水。”
“他不怕水。”
“什麼?”何復言困惑,“他怕。我曾經見過,他掉下水會意識模糊、全身顫抖,就算水很淺。”
“他怕的不是水。”醫生耐心地解釋,“華先生童年的溺水經歷,發生在被母親的又一次精神打壓後,情急之下失足落水。從心理學的角度,這讓他簡單地將‘被否認’與‘死亡、窒息’建立了因果聯繫。潛意識裏認爲,‘被否認’會招致‘死亡’,同時,‘死亡’的靠近,也喚起了‘被否認’的童年感受。”
“沒錯,這就是我剛纔說的,創傷的深層原因。這層根因聯繫到多重不好的結果,打罵、溺水、欺凌等等。但他很聰明,在無法改變既定家庭環境的情況下,開啓了特殊的自我保護機制。”
“什麼機制?”何復言抓住了什麼一直埋在深處的謎底。
“——成爲別人。”
“據派出所提供的信息,華先生在溺水事件之後,開始頻繁地模仿別人。”醫生說着,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我在對他實施催眠治療,喚醒童年記憶的過程中,他甚至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性格。我一開始以爲是人格分裂,但深入瞭解後發現,他這些行爲是有意識的。換句話說,他知道自己在學別人,只是自願選擇隱藏真我,披上他人的皮。尤其是溺水事件以後,他在學校被欺凌的次數變少,從中嚐到了甜頭,更加堅信‘成爲別人’纔是正確的生活方式。”
“醫生,我可以問個問題嗎?”何復言鬱結在喉,“華辛表現出的,驚人的表演天賦,是出於這種自我保護機制嗎?”
“這個我與黎小姐也聊過一些。華先生的表演天賦,的確可以說是自我保護機制的延伸。在機緣巧合下,找到了藝術領域的發揮之地。這在一些自閉症患者中也有類似的案例。”
何復言百感交集,他沒想到,華辛最初吸引他的點,竟然是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換取的。
醫生接着解析:“華先生雖然害怕被否認,但在母親常年的精神壓迫下,仍潛移默化地接受了這個觀點。她母親的內心否認自己,並強行把孩子與自己捆綁成了命運共同體。而她的死,恰恰印證了他們的‘存在即是錯誤’的觀點。”
“所以他怕血,怕刀?”何復言觸類旁通,“因爲這是母親自殺時留下的一幕,喚起了他內心最害怕的‘被否認’這件事?”
“不敢下定論。”醫生嚴謹地說。
何復言不知自己哪裏推斷錯了:“爲什麼?”
“每當觸及母親自殺時的詳細情景,華先生會產生一些過激反應。”醫生頗爲爲難,“這應該是他最隱祕最保護的部分。很抱歉,我這邊暫時未能完全取得華先生的信任。”
“過激反應,”何復言皺眉,“就是今天這樣?”
“一般爲尖叫、顫抖,有時表現爲心智降低,比如像今天一樣滿屋找東西。”
“你說的最隱祕最保護的部分,”何復言問道,“是指什麼?”
“具體的還需要進一步診斷。綜合對事業影響的考量,我們前期採取了保守治療,力求讓華先生恢復到以前的水平,但毫無疑問,陳小姐觸及到了那個部分。”醫生停頓了一下,“也許跟您有關。”
客廳恢復安靜。
“這一部分的治療可能要調整方案,過程複雜且漫長。”很久之後,醫生纔開口,“但要提醒的是,如果採用此方案,會佔用相關人大量時間與精力,需要慎重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