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齊行走在山路上，見陳知朔近鄉情怯，揮手招呼：“陳師兄，可別賴了早課呀。”
早課？
思齊彷彿知他心中所想，又補充說：“執劍長老今天親自檢查你的功課，快些回來吧，換身衣裳，別遲到了。”
老爹？
他好像……很久沒有見到過陳去病了。
可爲什麼好久沒見了呢？
陳知朔腦海中閃過無數片段，卻始終找不回半點記憶。他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巨大的痛楚席捲全身，身形一晃，眼看就要從劍上摔下去。
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從後面伸出，拽住了他。
陳知朔重新穩住身體，看向來人，喜不自勝：“阿離！”
陸離無奈搖頭：“都多大的人了，御劍時候還會分心。”
陳知朔正想說出心中困惑，陸離催促他：“快些，師父還在等我們。”
來不及細想，他只好御劍跟上，兩道劍虹劃過半空，直入雲端。
踏雲峯山頂，陳去病盤腿坐於亭中，閉目吐納。
陸離與陳知朔不敢打擾他的每日修煉，乾脆就在亭外等候。
片刻後，陳去病吐納結束，睜眼掃過二人，看着陳知朔笑道：“今日倒沒有偷懶。”
陳知朔對在養父面前沒有拘束，當下拍拍胸膛：“老爹，我也要臉，別在師兄面前落我面子呀。”
陳去病哈哈大笑：“好好好，你最近都很用功，這下滿意了吧？”
陸離看着父子二人的互動，跟着淺笑。
“這次下山有何收穫？”陳去病走出亭子，領着二人踱步到前院空地上，“惡蛟伏誅了？”
“是。”陸離恭敬回答，“惡蛟死後，當地的連綿大雨消失了。”
陳去病頗感欣慰：“劍修不止要修劍，更要修心。你劍術大成，繼續憋在玉墟門裏練劍，修爲也無法再進一步。多多下山行走，從人間感悟劍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陸離頷首：“是。”
陳去病嘖了一聲：“真是個悶葫蘆，你下山除了捉妖，就沒注意其他的麼？”
陸離面露困惑之色：“不曾有其他妖魔。”
陳去病一拍大腿：“害，誰跟你說這個了！”
陸離起身，朝着陳去病拜道：“還請師父賜教。”
陳知朔忍不住笑出了聲：“阿離，老爹是想問你，有沒有好喫的好玩的好看的，或是有賊作惡，你該拔刀相助。”
陸離恍然大悟：“我御劍來去，不曾見人間種種。”
縱然清楚陸離的性格，陳去病聞言後還是無奈捂臉：“罷罷罷，就不該讓你一個人去。”
陳知朔久居玉墟門，早就對繁華人間嚮往不已，順勢開口：“老爹，下次讓阿離帶上我，保證讓他遊遍大好河山，嚐盡人間美味。”
“對，還要帶上足夠的錢。”陳去病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劍術生疏，氣息薄弱，就知道出去玩，真是個小滑頭。”
思齊恰好託着三盞甘露而來：“陳長老，兩位師兄，甘露來嘍。”
前院熱熱鬧鬧，陳知朔走劍錯誤百出，陳去病氣得直接拿木劍揍他，嚇得他趕緊跑到陸離身後，連連求饒。
思齊在旁笑到後仰，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陳知朔見他出糗，笑得眼角泛淚。
笑着笑着，他上揚的嘴角垮了下去，看着陪他一起笑的三人，痛苦地閉上眼。
“夠了，”他擡手抹去淚花，喃喃道，“我心裏記得就夠了。”
他最後看了眼慈愛的陳去病，掌心打出一團銀光，風中紅葉凝在半路，灑灑白雪自紅葉中涌出，飄向院中各處，頃刻間便是一番冬景。
院中陸離等三人眼中光芒漸滅，維持着最後的動作，裂縫自脖子一路蔓延至頭頂，彷彿三尊年久乾燥的雕塑。
唰！
纖纖玉手自虛空探出，染了鳳仙花汁的纖長十指向外一撕，前院彷彿畫中場景，被人一分爲二。
單琴踏雲而來，懷抱琵琶，不解地看着陳知朔：“爲何不留在裏面？你們人類不就是想求個圓滿？”
陳知朔搖頭嘆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凡事都求圓滿，到最後全都是空。”
單琴拂過琴面，頗爲不屑：“你可真是沒良心。自己的養父死了，說不能凡事都求圓滿，那又爲何要與陸離一道，干擾我們投向天魔大人呢？”
陳知朔並不上當：“往事不可追，至於別的事，你管不着。”
單琴彎眉倒豎：“我偏要管！”
說罷，她右手捻過兩弦，腳下躍出狐火，將前院景象燒得一乾二淨。
“什麼亂七八糟閤家歡樂，我就是見不得！”她杏目圓瞪，化作獸瞳，嫋嫋仙音如水銀般傾瀉而出，將陳知朔圍在當中。
單琴冷笑一聲：“算你有些本事，只是還不夠格！”
她手上動作不斷，抹過五絃，炸得陳知朔雙耳流血，腦袋轟轟。
必須出去。
陳知朔眼見冰霜奈何不了單琴，乾脆收劍回鞘，張開雙手，感應星辰之力。
璀璨星光穿透灰濛雲層，射向單琴。
金髮美女踮起腳尖，飄然轉身，躲過這一擊。
第二束。
第三束。
……
數不清的星光如雨點般砸向地面，單琴如九天玄女，反彈琵琶，曼妙起舞。
啪。
她的手肘被星光所傷，滲出鮮血，步伐因此緩滯。
更多的星光接二連三射來，單琴眼見不敵，尖叫一聲，高高拋起五絃琵琶，同時默唸口訣，催動琵琶快速擴大。
怎料橫殺出一個陳知朔，他躍至空中，搶下琵琶。
單琴法器認主，察覺到陳知朔的氣息，登時騰起狐火，想要逼人撤手。
陳知朔指間凝出枚雪針，對着相位就是一紮！
單琴心疼地尖叫出聲：“住手！”
陳知朔衝她憨憨一笑：“姐姐，我雖然不會彈琴，但撥一撥琴絃還是會的。”
在單琴絕望的神色中，他不成章法地撥動琴絃，刺耳雜音撲向主人！
單琴又是一聲慘叫，轉身破開虛空，想要逃離自己設下的幻境。
陳知朔早有準備，用力一擲，琵琶準確無誤地砸中單琴。
他快步奔去，在琵琶落地前接住，又趁着單琴被砸得踉蹌，轉身把人擊飛，自己則借力悠悠飄向出口。
看着逐漸遠去的陳知朔與出口，失了法器的單琴絕望倒地。
“出來了！”李千韌驚喜的聲音響起。
比他聲音更快的是陸離，閃現在陳知朔身後，接住了他。
“呼。”陳知朔立刻扔下五絃琵琶，來回吹着雙手掌面。
“怎麼把單琴的琵琶搶來了？”陸離看他掌心被燒得通紅，取出膏藥。
“在她的地盤，就得智取。”抹上沁涼膏藥，陳知朔好受了不少，“其他魔呢？”
“都被陸前輩誅殺了！”李千韌搶着回答，“陸前輩好生厲害，一劍挑十魔，這些魔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想到逝去的師兄，李千韌低下頭，悶悶地說：“師兄也能瞑目了。”
看李千韌模樣比思齊還小，或許這是他頭一次入人間除魔衛道，結果親眼目睹師兄慘死，自己被迫躲入迷魂陣中，惶惶過了數日。
如果他與陸離沒有來，或者晚幾日纔來，眼前的小小修士只怕也要追隨師兄而去了。
想到這，陳知朔心生憐惜，安慰他：“你師兄死得其所，不要沉湎在悲傷中，接下去還有硬仗。”
李千韌點點頭：“前輩教訓的是。”
他擦擦眼淚，又說：“兩位前輩，我想去師兄倒下的地方祭拜。”
只剩下他們兩人，陸離這纔開口：“天魔繭吸收了魔氣，不日就要破繭。”
陳知朔想起二人計劃，眼皮直跳：“殺了魔，魔氣助長天魔繭。不殺魔。各地怨氣還能滋養天魔繭。這東西真是不講道理，是個流氓。”
“不管降魔弓是否鑄成，天魔都必須殺。”陸離在這件事上十分堅定，“天魔之毒，不僅連綿萬里，而且危害數十年，到了那時，人間便成了地獄。”
“我知道的。”陳知朔啞聲說，“只是……”
陸離明白他的未盡之語，心中酸澀。
個人私慾和天下蒼生，世間難道沒有雙全之法麼？
三地魔患解除，東南處只剩下李千韌。
九龍島自顧不暇，沈倩倩也無法勻出足夠的人手，好在有迷魂陣在，那可是單琴等大魔也不敢輕易涉足的防禦陣法。
陸離可以感覺到天魔繭一呼一吸間便能壯大幾寸，但到底何日破繭，他說不準。
守在外面也是浪費時間，不如進天魔谷探個究竟。
陳知朔自然不會放陸離孤身前往，礙於天道在上，只能含糊不清地提醒他：“當初是你說要我誅殺天魔。”
陸離無奈，傳信催促沈放鶴儘早鑄成降魔弓後，請李千韌帶兩人走過迷魂陣，踏入天魔谷。
“前輩！”李千韌站在谷外，焦急地問，“你們會回來的，對麼？”
陳知朔明白他的期待，卻眨眨眼，說：“以防萬一，提前祝你新年好。”
李千韌雙脣微顫，朝着兩人離去的背影俯身跪拜。
縱使兇險萬分，生死難料，我依然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