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塔咕嚕一下從籠子裏鑽了出來。

    伯衡取出一個非常老舊的錫鐵飯盒,裏面裝着已經冷了的土豆,奶酪碎和一些灰褐色的菌片。

    對着月光,赫斯塔用勺子把那菌片舀出來細看。

    “這就是牛肝菌嗎?”

    伯衡點頭,“我偷了一點黃油炒的。”

    赫斯塔餓極了,她大口大口地將食物送進嘴巴,伯衡遞過去一個同樣老舊的水壺,“慢一點。”

    女孩喫飯的時候,伯衡從褲腿裏掏出一卷折得很軟的報紙。報紙對摺處的油墨都已經被蹭掉了一些,露出紙纖維的毛邊。

    少年小心地將報紙展開,在月光下認真讀了起來。

    赫斯塔已經習慣了這一幕。

    在修道院的這四年,她總是被格爾丁修女關禁閉,而每一次伯衡都會像這樣帶一點喫的來看她,順便坐在旁邊做剪報。

    “你怎麼知道牛肝菌能喫呢?”赫斯塔望着正在讀報的伯衡,“是從報紙上看來的嗎?”

    “不是,是以前一個大叔教我的。”

    “進這裏以前?”

    “對……之前我一直跟着他在荒原生活。”

    伯衡一邊回答,一邊小心地將報紙上的一篇豆腐塊文章剪了下來,他隨身帶着乳白色的醫用膠帶,動作嫺熟地將文章紙片貼在自己的本子上。

    這本本子是伯衡的寶貝,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塊防潮的石棉布,不用的時候就用布包着藏在禁閉室的地板底下。

    格爾丁修女對孤兒院中孩子們的讀物有非常嚴格的控制,除了一批經過她親自審讀的神學故事,孩子們日常能夠接觸到的讀物就只有一些故事非常簡單的童話繪本——甚至這些繪本中也有缺頁,因爲格爾丁修女認爲這些故事中的一部分內容屬於異教徒們不切實際的幻想,會在孩子們純潔的心靈上蒙上一層陰影,使得他們更容易被鰲合病侵蝕。

    整個孤兒院只訂閱一份報紙,每天會送去院長和格爾丁修女的辦公室,看完後她們會將報紙收到儲物間。

    而伯衡正是從那裏偷偷取閱。

    爲了避免被修女們發現,他每次只拿三個月以前的舊報,這些報紙往往已經被捆成一匝堆放在角落,每隔半年會有政府的回收人員上門收取。沒有人會檢查裏面的報紙是否缺少了頁數。

    赫斯塔像從前一樣,將伯衡帶來的所有東西都喫得乾乾淨淨,她意猶未盡地端着伯衡的舊飯盒,有些悵然若失。

    “喫飽了嗎?”伯衡問道。

    “嗯。”

    “那好,簡,”伯衡擡起頭,“你聽我說,今天這件事,你確實做錯了,雖然並不是因爲格爾丁小姐說的那種理由。”

    赫斯塔歪頭。

    伯衡溫聲道:“也許之前你在短鳴巷的時候沒有選擇,但現在我們既然有條件喫人工飼養的動物肉,最好就不要碰野外的那些動物。”

    “……但那隻松鼠纔剛剛死去,還是新鮮的,也不行嗎?”

    “不行。”伯衡用雙手比了一個叉,“這些生存在野外的動物非常有可能攜帶一些致病菌、寄生蟲或病毒——這和它們死了多久沒有關係。記住了嗎?”

    赫斯塔若有所思。

    伯衡又低下頭去做他的剪報,“我感覺芙拉桑應該是看錯了,禿鷲是食腐的動物,一般不會主動攻擊活着的動物。”

    赫斯塔有些疑惑,“如果不是禿鷲,那松鼠身上的那些窟窿是哪來的?”

    “也許是其他什麼猛禽吧……”

    赫斯塔望着伯衡,“這也是從前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個大叔教你的嗎?”

    “哦,這個不是,這是我從報紙上看到的。”伯衡笑着道,“有人曾因爲食用生肉感染上螯合病,所以現在所有的人類宜居地都嚴禁生食。”

    “原來是這樣啊……”

    “不過我看報紙主要還是爲了蒐集十四區的信息,每次看到有十四大區的報道,我就把它剪下來。”

    十四大區。

    赫斯塔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她有些好奇地望着伯衡,“你之前偷偷和院長借的那本《暴風雨下的羣山》,是不是講的十四區的故事?”

    “對,不過那個故事的發生地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十四區很大很大,它是目前世界十六個大區中最大的一處,那裏有很多很多塊宜居地。”

    “伯衡爲什麼想去那裏?”

    “因爲那邊可能是我的故鄉。”伯衡回答,“‘伯衡’就是一個很典型的十四區人的名字,衡是名字,伯是一個很古老的姓……也許我的家就在那邊,所以我想回那裏去看看。”

    說到這裏,伯衡突然拍了下腦袋,“對了!簡,我前幾天看到一個可能和你有關的故事。”

    伯衡笑着低頭,他嘩啦啦地泛起自己的剪報本,直到某一頁,他停了下來,將本子推到赫斯塔的面前。

    “你知道院長當年,爲什麼要給你挑選‘赫斯塔’這個姓嗎?”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

    “因爲你是紅頭髮,而且是火一樣的紅髮,而十四區的北部有一支遊牧民族,叫赫斯塔族——傳說中,赫斯塔族的女人都是和你一樣的紅髮——他們的圖騰是鷹,一直在十四區北部荒原遊獵爲生……你看這個,這篇報道專門講了赫斯塔族的事情。”

    赫斯塔的目光掃過伯衡的剪報,興致並沒有很高,但隨即,她就發現了本子的空白處還有許多伯衡的字跡。

    “原來你還在這本本子上寫日記嗎。”赫斯塔喃喃。

    “啊,不要看那些!”伯衡有些手忙腳亂地遮擋起那些文字來,“我是讓你看上面赫斯塔族的故事——”

    “那個故事講得不對,”赫斯塔輕聲道,“赫斯塔人的圖騰不是鷹,是馬。”

    “馬?”

    “嗯。”赫斯塔點頭,“雖然鷹對赫斯塔人而言確實很重要——在赫斯塔人的傳說裏,他們的祖先是一隻神鷹的化身,所以他們認爲鷹是守護神。但總有人把這個和圖騰弄混,他們的圖騰是汗血馬——赫斯塔人靠這種馬馳騁草原。”

    伯衡微怔:“這些故事,你又是從哪裏聽來的?”

    赫斯塔一手抱着自己的小腿,另一隻手輕輕挽起耳畔的碎髮。

    “有一段時間,短鳴巷裏有人高價收紅頭髮,尤其是紅焰一樣的紅頭髮,所以那個時候,大家到處打聽赫斯塔人的消息。”

    短鳴巷,赫斯塔從前生活的地方。伯衡聽人們說起過,那是一個坐落在荒原中的貧民窟,曾生活着一羣盜賊、刺客、黑市的商旅,以及一些身份曖昧暫時無法正式入境的浪人。

    伯衡迅速拿起筆,將這個細節記了下來。

    一時間,禁閉室裏只有筆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

    赫斯塔將錫鐵飯盒重新蓋好,放回到伯衡身邊,“伯衡去了十四區,想做什麼?”

    “還沒想好。”伯衡輕聲說,“我應該會先去伯姓人聚集的城鎮看看,之後嘛……也不一定就要待在宜居地,十四區那邊螯合物出沒得不多,我想再回荒原生活一段時間,永遠只有荒原上的生活纔是自由的……簡呢?你對未來有什麼規劃嗎?”

    “有。”赫斯塔點頭。

    “你想做什麼?”

    “我要去找一個人,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的——”

    赫斯塔話還沒有說完,禁閉室的門猝不及防地從外面被推開,赫斯塔的聲音戛然而止,兩人同時擡頭。

    慘白的月光順着門縫落下來,在地面上投一道細長的黑影。

    ——那是格爾丁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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